北行的路途，比李烬预想中更为漫长孤寂。
云罗山脉如同一道接天连地的青黑色巨墙，看似近在眼前，实则望山跑死马。他一路跋涉，风餐露宿，全凭着一股冰冷的意念和体内那缕奇异暖流的支撑，才得以抵御旅途的艰辛与彻骨的寒意。
越是靠近山脉，人烟越发稀少，偶尔遇到的村落也多是十室九空，显是常受边关战乱与山匪滋扰，百姓难以安居。官道年久失修，渐渐被荒草吞没，最终彻底消失。李烬只能凭借着对方向的模糊把握，以及在军中学到的野外生存本领，在崎岖难行的山野间艰难穿行。
他身上那点从烈风国斥候身上搜刮来的干粮早已耗尽，所幸山中不乏野果泉溪，偶尔还能设下简易陷阱捕捉些山鸡野兔，茹毛饮血，勉强果腹。多年的炮灰营和军旅生涯，早已将他打磨得对环境的适应力极强，这点苦楚，与断刃关下的血火地狱相比，不值一提。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独坐于篝火旁，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看着跳动的火焰映照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倒影，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便会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磐石城的阴谋算计、乔雨薇那双复杂难明的眼眸、断刃关同袍声嘶力竭的呐喊、鹰嘴崖下绝望的冲锋……过往的一切如同鬼魅，反复在他空寂的心湖中闪现，带来一阵阵麻木的钝痛。
他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只是专心运转脑海中那篇无名法诀。
随着修炼次数的增多，他对此法的运转愈发熟练。虽仍不知其名，不明其真正品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运转，体内那暖流便壮大一丝，身体深处的暗伤便愈合一分，五感也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夜风中百米外树叶的沙沙声，黑暗中虫豸爬过的细微响动，都能清晰捕捉。这让他在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山野中，多了几分依仗。
这一日，他终于抵达了云罗山脉南麓的边缘地带。这里地势起伏加剧，巨大的古木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特有的潮湿和腐叶气息。按照估算，只需再翻过前方几道险峻的山岭，便能真正进入云罗山脉的主脉区域。
正当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溪谷艰难上行时，前方隐隐传来了兵刃交击的铿锵之声，夹杂着男子的怒喝、女子的哭泣以及几声嚣张猖狂的狞笑。
李烬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紧绷，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隐入一旁茂密的灌木丛中，仅以独眼锐利地向前方扫视。
只见前方百米开外的一处相对平坦的谷地中，正上演着一幕人间惨剧。
约莫十余名穿着杂乱皮袄、手持钢刀阔斧的彪悍山匪，围住了一支小小的商队。商队的几名护卫早已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两三辆骡车被掀翻在地，货物散落一地。七八个商队伙计和女眷被山匪们用刀逼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声正是从其中一名年轻妇人口中发出。
一个看似头目的独眼壮汉，正一脚踹翻一名苦苦哀求的老者，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就这么点破铜烂铁和粮食？还不够爷爷们塞牙缝的！说！值钱的东西藏哪儿了？”他手中的鬼头刀还在滴着血。
另一名瘦高个山匪则淫笑着伸手去摸那哭泣妇人的脸颊：“老大，这娘们儿倒是挺水灵，带回寨子里乐乐？”
那妇人吓得尖叫一声，拼命向后躲闪。
李烬的眉头死死拧紧。多年军旅生涯，见惯了生死，本不该轻易动怒。但眼前这般欺凌弱小、虐杀无辜的行径，依旧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心底某处尚未完全冰封的地方。他想起了南城深巷中那些任人欺凌的弱小，想起了炮灰营中那些如同牲口般被消耗的生命。
一种近乎本能的怒意混合着杀机，自心底升腾而起。
他摸了摸腰间。那柄从战场带回来的、已经崩出好几个缺口的弯刀仍在。虽然体内有奇异暖流，但他尚未真正与人动过手，不知其实战威力如何。对方有十余人，看似凶悍，但观其步伐气息，似乎只是比普通人强壮些，并未给他带来如军中高手那般强烈的压迫感。
或许……可以一战。
救下这些无辜之人，或许也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翻越云罗山脉的更具体信息。
心意已决，李烬不再隐藏。他自灌木丛中长身而起，握着弯刀，一步步向着谷地走去。他的脚步沉稳，踏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充满哭喊和狞笑的谷地中，显得格外突兀。
“嗯？”那独眼匪首最先察觉，猛地回头，看到一身粗布棉衣、满脸风尘、却眼神冰冷如刀的李烬，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残忍的笑容，“嘿！又来个送死的穷鬼！怎么？想学人路见不平？给老子宰了他！”
离得最近的两名山匪闻言，立刻嚎叫着挥刀扑向李烬。刀法杂乱无章，全凭一股蛮力，破绽百出。
若是以前，哪怕是在重伤疲惫状态下，李烬也能在数招之内解决这等货色。他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同时脚步一错，便欲揉身近前，以最简洁有效的军中搏杀术解决对手。
然而，就在他挥刀的瞬间，异变陡生！
对方那看似毫无章法劈来的刀锋之上，竟陡然传来一股远超预期的强大力道！那力道并非纯粹肌肉力量，而是隐含着一股爆发性的、尖锐的劲力，瞬间震得李烬手腕发麻，气血一阵翻涌，手中的弯刀几乎脱手飞出！
“什么？！”李烬心中巨震，双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绝不是普通山匪该有的力量！
不等他细想，另一名山匪的阔斧已然拦腰横扫而至，斧刃破空，竟带着一股沉闷的风压！
李烬急忙拧身后撤，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腰斩之危，但衣襟已被凌厉的斧风割裂。他原本迅捷如豹的动作，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凝滞笨拙，体内那股暖流似乎并未能及时转化为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的爆发力。
“哈哈哈！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空有架子，屁劲没有！”那使斧的山匪见状狂笑，攻势更紧。
另外几名山匪也围拢过来，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李烬顿时陷入险象环生的境地。他依仗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和远超从前的反应速度，一次次惊险地避开致命攻击，手中弯刀左支右绌，勉强招架。
但他的刀砍在对方身上，却仿佛劈中了坚韧的牛皮，难以造成致命伤害，反而屡屡被对方兵器上那股古怪的劲力震得手臂酸麻。
“噗！”终于，一个躲闪不及，那名瘦高个山匪的刀尖在他左臂上划过，带出一溜血花。伤口并不深，但一股阴冷的劲力却顺势钻入经脉，让他整条左臂瞬间一麻！
这是？内家真气！？
李烬猛地反应过来，心头一颤。
他在军中时，听李振武说过一些关于江湖武者的传闻，他们超脱于凡人，凭着修炼“内功心法”获得远超常人之力。
更有甚者力大无穷，生撕虎豹比比皆是。
而武者也是分境界的，李振武便是一位凝劲境顶峰的高手。
他李烬虽未曾修习内功心法，但李振武却说他通过生死搏杀，已然是处于最低境界淬体境的顶峰，仅一步之遥便可踏入凝劲境，掌握内家真气，远超普通士卒。
可惜的是，李振武的内功心法来源于一个神秘门派，并不可私自传授。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打家劫舍的山匪之中，竟然藏着不止一位凝劲境的好手！而且看其劲力强度，似乎比他模糊概念中的凝劲境还要强上不少！
“凝劲境...”李烬吐出一句，死死的盯着匪首。
“哦？还有点眼力见儿！”独眼匪首狞笑一声，大步走来，“可惜，知道得太晚了！区区一个淬体境顶峰的废物，也敢管爷爷们的闲事？给我死来！”
话音未落，独眼匪首猛然踏步前冲，速度快得惊人，手中鬼头刀高举过头，一股凌厉凶悍的气势锁定了李烬，刀锋未至，那凝练的劲风已然压得李烬呼吸一窒！
这一刀，蕴含的力量远超之前那些山匪，给李烬带来的压迫感，甚至不亚于军中的一些百夫长！
避无可避！李烬瞳孔急剧收缩，只能咬牙将体内那股暖流疯狂催动，全力举刀横架！
“镪——！”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李烬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如同山洪暴发般从刀身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柄本就残破的弯刀再也承受不住，“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剩余的恐怖力道毫无花架地轰入他的体内！
“噗——！”
李烬如遭重锤轰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又滚落在地，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地面的枯叶。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剧痛，五脏六腑如同移位，眼前阵阵发黑。
那独眼匪首的随意一刀，竟恐怖如斯！
他挣扎着想爬起，却浑身脱力，体内那股暖流虽在自动修复伤势，却似乎无法立刻转化为战斗之力，更无法抵御对方那凝练的劲力侵袭。
“啧，还真是不经打。”独眼匪首提着滴血的鬼头刀，一步步逼近，眼中满是残忍与不屑，“淬体境就是淬体境，蝼蚁一般。下辈子投胎，记得眼睛放亮些，别什么闲事都管！”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李烬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与荒谬。历经无数血火战场、阴谋背叛都活了下来，难道最终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荒山野岭，死在一群山匪手中？
就在鬼头刀再次扬起，即将斩落之际——
“住手！”
一声清冷的娇叱，如同穿林凉风，骤然从侧后方响起。
紧接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尖啸而至！
“嗖！”
一点寒星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打在独眼匪首的鬼头刀刀身之上！
“叮”的一声脆响！
独眼匪首只觉得刀身上传来一股尖锐冰冷的力道，震得他手腕微微一麻，劈砍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滞！
他骇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道人影。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水绿色劲装、身姿窈窕、背负长剑的年轻女子，柳眉杏眼，容貌秀丽，此刻面罩寒霜，正缓缓收回弹出的纤指。
显然，方才那枚击偏他刀锋的暗器，正是此女所发。
女子身旁，站着两名青年男子。一人穿着绣有金丝纹路的锦袍，腰佩长刀，面容俊朗，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略显深沉。另一人则穿着朴素的青色武服，抱着双臂，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轻蔑之色，正用挑剔的目光扫视着场中狼狈不堪的李烬和那群山匪。
这三人气质非凡，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并非寻常路人。
独眼匪首心中一惊，他能感觉到，这突然出现的三人，尤其是那绿衣女子和锦袍青年，给他带来的压力远非地上那个淬体境的废物可比。
“哪条道上的朋友？何必多管闲事？”独眼匪首压下心中的惊疑，沉声问道，语气收敛了不少嚣张。
那绿衣女子却根本不理会他，目光落在挣扎欲起的李烬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柔声道：“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李烬咳出一口血沫，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警惕地扫过突然出现的三人。
那抱臂的青衣武服男子却嗤笑一声，语带讥讽：“师姐，你管这闲事作甚？一个淬体境的废物，不自量力，死了也是活该。看这样子，怕是连凝劲的门槛都没摸到吧？也学人逞英雄？”
“刘师弟，闭嘴！”绿衣女子蹙眉呵斥了一句。
那锦袍青年则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群如临大敌的山匪，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光天化日，拦路劫掠，伤人性命，未免太过分了。在下金刀门聂锋，诸位给我一个面子，就此退去，如何？”
“金刀门？”独眼匪首闻言，脸色猛地一变，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之色，显然听过这个名号。
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李烬，又看了看气度不凡的三人，最终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了李烬一眼，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那群山匪如蒙大赦，连忙扶起受伤的同伴，狼狈不堪地迅速退入山林深处，消失不见。
谷地中，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商队幸存者和突然出现的三人，以及重伤倒在地上的李烬。
绿衣女子快步走到李烬身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枚散发着清香的白色药丸：“兄台，你伤得不轻，这是本门的‘百花凝露丸’，对内伤有奇效，快服下吧。”
李烬看着眼前女子清澈关切的眼眸，略一迟疑，还是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药丸入腹即化，一股清凉舒爽的药力迅速散开，缓解着体内的剧痛，与他自身的那股暖流竟隐隐有相辅相成之效。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李烬声音沙哑地道谢，试图起身行礼。
“兄台不必多礼。”女子连忙虚扶一下，“小女子落花涧弟子，柳知念。这两位是金刀门的师兄，聂锋师兄和刘武师弟。”她指了指身后的两人。
那名叫聂锋的锦袍青年微笑着对李烬点了点头，态度还算客气。
而那个叫刘武的青衣男子则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显然对李烬十分不屑。
“在下……李烬。”李烬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如今他已远离乾元国军方，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再需要隐藏。
“李兄为何会独自一人在此荒山野岭，还与这些贼人动了手？”柳知念好奇地问道。
李烬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势，简略答道：“欲往北方，途经此地，见不平事，未能自量力，让诸位见笑了。”
“往北？”柳知念闻言，俏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李兄是要……穿越这云罗山脉？”
不等李烬回答，那刘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过头，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穿越云罗山脉？就凭你？一个淬体境的废物？你是去找死吗？你知道云罗山脉主峰有多高？上面的寒气有多重？没有通脉境后期的修为，凭内力护体，上去不消一个时辰就会冻成冰雕！真是无知者无畏！”
李烬的心猛地一沉。
通脉境后期？那是什么境界？
他连凝劲境都未曾达到……原来穿越云罗山脉，竟如此艰难？难怪乾元国与北方隔绝已久。
柳知念再次瞪了刘武一眼，语气温和地对李烬解释道：“李兄，刘师弟话虽难听，却也是实情。云罗山脉天险难越，非人力可轻易征服。即便是我们师门长辈，等闲也不会尝试翻越主峰。你……为何非要北去？”
李烬默然。他的理由，自然无法对外人言说。
聂锋目光微闪，打量着李烬身上的旧伤和那股历经沙场的沉稳气质，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观李兄身手架势，似是行伍出身？”
李烬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含糊道：“曾在军中效力过几年。”
聂锋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道：“李兄既有北去之心，想必是有所执念。不过以此番修为，强行翻越云罗，确是十死无生。或许……可另寻他法？”
李烬眼中燃起一丝微光，看向聂锋：“请聂兄指教。”
聂锋尚未开口，柳知念却似想起什么，柔声道：“李兄若真想提升修为，或许可尝试拜入门派修行。虽李兄年岁稍长，起步晚了些，但若能踏入凝劲境，日后总也多些自保之力。我记得由此向东百余里，似有一个叫做‘铁剑门’的小门派，虽不及我落花涧与金刀门，但收录门徒的条件相对宽松些，或许……李兄可以去试试机缘？”
铁剑门？
李烬将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里。
这是他目前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可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