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的主力部队如同一道漫过峡谷的金色铁流,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带着沛然莫御的气势,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久战疲敝、伤亡惨重、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烈风国围城军队。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乾元士兵士气如虹的喊杀声、以及烈风国人惊慌失措、溃不成军的哀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胜利的最终乐章,也映衬出断刃关之前五日坚守的惨烈与卓绝。
断刃关那扇早已残破不堪、被血污浸透的城门,被关内幸存下来的守军从内部艰难地、吱呀呀地推开了一道缝隙。阳光迫不及待地涌入,照亮了门后那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寥寥无几的身影。
幸存下来的守军,不足十人,个个如同血葫芦般,伤痕累累,气息奄奄。
他们相互搀扶着,或者干脆是匍匐着、爬行着,出现在刺眼的阳光之下,剧烈的光线让他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或者抬手遮挡。
他们每一个人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被厚厚的血痂、泥污和烟尘覆盖,衣衫褴褛得如同乞丐,许多人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眼神因过度杀戮、极致疲惫和创伤后应激而显得涣散、呆滞,甚至有些疯狂。
援军主帅,一位身披玄色重甲、神色肃穆、不怒自威的老将军,在众多亲卫精锐的簇拥下,策马缓缓来到关前。
当他看清这寥寥数人,以及他们身后那如同被血水反复浸泡冲刷过、尸积如山、残破得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关墙时,即便他戎马一生,见惯了沙场生死,历经无数恶战,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握着马缰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更像是一场献祭,一场用血肉灵魂对抗钢铁洪流的悲壮史诗。
“断刃关守军…还有能说话的主事之人吗?”老将军的声音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震动,在突然变得有些安静的战场上清晰地传开。
一个断了腿、只能靠坐在残破墙根下、用半截断矛支撑着身体的校尉模样的汉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为力竭和伤痛重重地跌回地上,他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泪痕,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却清晰地答道:“禀…禀将军…断刃关…末将等…幸不辱命…守…守住了…”话音未落,他便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心神耗尽。
老将军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挣扎爬回来的、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勇士”二字的幸存者,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独自站在一堆尸体旁边、拄着一根断矛、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违背常理般挺直如松的身影——李烬身上。
他是这群人当中,唯一还勉强站立着的,尽管他的状态看起来比那些倒下的人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
“你,”老将军策马缓缓走近几步,居高临下,沉声问道,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李烬身上那层厚厚的血污,“叫什么名字?原属何部?现任何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满脸厚厚的血污几乎掩盖了一切容貌特征,只剩下一只透过污秽显露出来的、空洞却异常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死亡风暴的独眼,浑身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死寂之气,仿佛一尊刚刚从尸山血海的炼狱最深处走出的、沐浴鲜血而生的魔神雕塑。
李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因高烧、失血和虚弱而模糊不清,老将军的身影在他眼中晃动着重影。他干裂粘稠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的气音:“死囚营…丁未…七三…”
他的声音微弱至极,但周围的寂静让老将军和他身边的近卫都清晰地听到了“死囚营”这三个字。
老将军眉头猛地紧紧拧成一个川字,眼中瞬间闪过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之色。
一个死囚?竟然是这场奇迹般的、堪称悲壮的防御战中,最后站立的人?这简直…
就在这时,一名书记官捧着厚厚的、墨迹尚未全干的伤亡名录和初步统计的战功记录,快步走到老将军马前,低声而急促地汇报着,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
当老将军听到“锋矢营死囚李烬,据各段幸存者口述及战场痕迹佐证,五日血战,独自固守险段,击退敌袭数十次,斩首…斩首恐逾百数之巨!期间多次挽救防线危局,第四日曾力竭昏迷,第五日仍坚持血战至最后一刻…”时,他那双见惯风浪的眼睛再次猛地收缩,握着马鞭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百人斩!在这种强度、这种规模的残酷守城战中,这是一个何等恐怖、何等辉煌、几乎非人所能企及的数字!这需要何等的悍勇、何等的坚韧、何等的杀戮本能以及对死亡的何等漠视!
老将军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目光再次落在李烬身上,那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审视、震撼、惋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如钟,不仅是对李烬,更是对周围所有肃立的援军将士,仿佛是在宣告,也是在铭记:
“死囚营,丁未七三!”他刻意略过了那个冰冷的编号,清晰地、重重地喊出了“李烬”这个名字,仿佛要将他从过去的身份中剥离出来,“尔等以五千哀兵之众,力抗三万烈风精锐五日之久,挽狂澜于既倒,护帅旗于将倾,功勋卓着,彪炳日月,天地可鉴!此战,你们守住的不仅仅是一座关隘,更是将军大营,是我乾元国边疆的千里防线,是国朝的尊严!”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本帅以王城援军主帅、镇南节度使之名,依军功制论处!李烬,临阵悍勇无双,杀敌摧锋陷阵,忠勇赤诚,天地可表!即日起,褫夺其一切前罪,销除死囚籍册,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他目光如电,牢牢锁定李烬:“李烬!本帅麾下右路先锋官于上月力战殉国,此位空缺,尚未补授。今日,便由你——以此断刃关五日血战、斩将搴旗之滔天军功——擢升补缺!授右路先锋印,领右路先锋营!”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右路先锋官!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正五品武职!拥有独立的营号旗幡,统辖数千精锐战兵!是军中的实权将领!从一个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死囚,一跃成为统兵数千的将领,这跨越之大,身份转换之剧烈,堪称传奇,足以载入史册!
一名亲卫双手捧着一套崭新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黑色犀牛皮甲、以及一顶红缨盔,和一枚沉甸甸、雕刻着狰狞虎头的青铜先锋印,快步走到李烬面前。
李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脚下生根。
那套代表着他崭新身份和地位的崭新甲胄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光泽,那枚先锋印更是沉甸甸的,仿佛不仅仅是由青铜铸就,更是由无数断刃关守军的亡魂、敌人的鲜血、以及他自身被彻底碾碎的过去凝聚而成,代表着权力、地位、荣耀,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与无法回避的、未来的杀戮。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厚厚老茧、无数新旧伤疤、此刻依旧沾满凝固血污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慢慢地,接过了那枚冰冷刺骨、仿佛重逾千钧的先锋印。
印章入手,那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那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真的有无数的亡魂附着其上。
没有激动,没有感恩戴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那张被厚重血污彻底掩盖的脸上,唯有那只独眼,依旧空洞、死寂,但在那最深最暗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有一点极寒的、幽幽的冰焰,在接触到这代表权力、战争和全新命运轨迹的印章时,无声地、诡异地跳动了一下。
右路先锋…李烬。
他微微收拢手指,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先锋印,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凸显出骨骼的轮廓。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诡异的黑红色。身后的关墙,残破不堪,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前方的道路,依旧弥漫着未散的硝烟和远方战场的号角,通往未知的、却注定依然充满铁血与荆棘的未来。
余烬已冷,唯刃锋淬寒光,映照着落日,也映照着一条由尸骨铺就的晋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