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一下子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回到了那种表面上的平静有序。巷尾的“贼人风波”在街道和派出所的过问下,很快成了胡同里大妈们茶余饭后几天的谈资,随后便被新的家长里短所取代。那辆偶尔出现的吉普车,槐树下徘徊的灰衣人,以及少年宫外看报纸的身影,都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晓兰的感知力没有再捕捉到那种明确的、带着恶意的窥视。院墙外只剩下寻常的生活气息:邻里的走动,孩子的嬉闹,自行车铃响,煤炉子的烟气。
但这平静,反而让林晓兰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她很清楚,对方没有放弃,只是变得更加隐蔽,或者正在调整策略。
她将陆建军给的那个小布包和里面的纸条,用油纸仔细裹好,塞进书房墙上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那串电话号码和“货到老地方”的字样,像一根刺,扎在记忆里。
生活还要继续。药坊的订单稳步增加,润肤膏和驱蚊膏的口碑渐渐传开,开始有小百货店的采购员主动上门询价。大姐林晓梅将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开始学着用复式记账法,虽然有些吃力,但劲头十足。李婶和张姨也越发熟练,成了药坊不可或缺的骨干。
林晓兰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那份“升级版报告”的最终完善和等待上。她按照孙老回信的精神,又润色了几处措辞,使其在“前瞻性”和“务实性”之间显得更加平衡。她还抽空,真的翻看了几本赵同志带来的“道具”书籍——那是几本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关于中草药栽培和初步加工的旧手册,内容基础,但对她梳理一些传统经验也有启发。她挑出其中两本放在书桌显眼处,偶尔还会拿笔在上面做些标注。
她在“演”,演一个认真钻研、脚踏实地、对“上级关怀”充满期待又有些忐忑的普通创业者。她必须让所有可能的观察者都看到这一点。
九月下旬,秋意渐浓。院子里的枣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过,簌簌地落下一层。
这天下午,林晓兰正在教林晓梅如何根据销售季节变化预测原料需求,院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
“林晓兰同志,信!”
又是挂号信。这次,信封上印着某部委下属一个技术推广办公室的正式落款。
林晓兰的心猛地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签收,拿着信回到书房,关上门,拆开。
信的内容比她预想的要正式和温和。先是对她“积极响应号召,认真准备材料”表示肯定,然后说明,经初步审核,她提交的技术资料(指之前那份简化备案版)“体现了较好的实用价值和技术思路”,符合“挖掘民间智慧,服务社会生产”的宗旨。因此,办公室决定派出一支由“技术干部”和“行业专家”组成的三人调研小组,于国庆节后第一周(具体时间另行通知)赴她处进行“实地考察与技术交流”,以便更全面、客观地评估该技术的推广可行性与合作模式。信中强调,此次考察“以了解情况、促进交流为主”,请她“无需特殊准备,如实反映情况即可”。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
林晓兰将信反复看了几遍。语气很官方,也很“正面”。但“实地考察”、“技术交流”、“评估合作模式”这些词,结合陆建军之前的提醒,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这不再是公函往来,而是要面对面了。对方要看的,不仅仅是纸面上的报告,更是她这个人,她的药坊,她的“能力”到底如何。
她将信收好,走出书房。院子里,林晓梅正带着晓峰和李婶的儿子小虎在空地上跳皮筋,笑声清脆。王桂香坐在屋檐下,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服。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林晓兰走过去,拿起扫帚,慢慢扫着地上的落叶。扫帚划过青砖,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她的心跳,也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平复下来。
考察小组要来,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接触,比暗地里那些鬼鬼祟祟的盯梢要“光明正大”得多。而且,有了孙老的回信和那份虚实结合的报告做底,她并非毫无准备。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考察组到来前,将药坊的方方面面打磨得更加规范、更加无懈可击。同时,也要让自己和家人,以最自然、最平常的状态,迎接这次“考察”。
晚饭时,她将部委来信的事告诉了家人。
“部委要来咱们家考察?”林海生又惊又喜,“这是好事啊晓兰!说明你的药膏得到上面重视了!”
王桂香也高兴:“那可得好好准备准备,把院子屋里都打扫干净!”
林晓梅则想得更细:“要准备接待吗?茶水点心?来几个人?中午要不要留饭?”
“信上说不用特殊准备,如实反映情况就行。”林晓兰给家人夹菜,语气平和,“咱们就把药坊平时正常的样子给他们看。院子屋里干净整洁是应该的,但不用刻意搞排场。至于接待……到时候看情况,准备点茶水就好,不留饭,免得让人家觉得咱们有所图。”
“晓兰说得对。”林海生赞同,“咱们是凭技术说话,不搞那些虚的。”
“那药坊里的东西,那些配方……”王桂香有些担心。
“妈,放心,该收好的我会收好。给他们看的,都是能公开的工序和普通原料。”林晓兰安慰道,“咱们正常做咱们的生意,他们看他们的。”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家的确更加忙碌了几分。林晓兰带着李婶和张姨,将药坊里的设备、器具彻底清洁整理,物料分类码放整齐,标识清晰。她还特意制作了几块简单的工序说明板,挂在相应操作区域,看起来更加规范。
林晓梅把所有的账目、合同、进出库单据都重新核对整理,装订成册。林海生把院子里破损的砖石修补好,将农具杂物归置得井井有条。王桂香则发动全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窗明几净,连玻璃都擦得锃亮。
在这个过程中,林晓兰的感知力一直保持着警觉。她注意到,在家人们为“考察”忙碌的时候,院墙外偶尔会出现一些短暂的、中性的“注视”。不再是恶意窥探,更像是……一种对林家近期动态的例行确认。对方果然没有放松监控,只是方式更隐蔽了。
九月最后一天,药坊提前下了班,给大家放国庆假。李婶和张姨领了工钱和一小包林晓兰自己做的山楂糕,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傍晚,陆建军来了。他这次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说是单位发的节日福利。
在枣树下,林晓兰将部委的来信给他看了。
陆建军看完,眉头微蹙,随即展开。“该来的总要来。这样也好,面对面,反而容易把握分寸。”他看向林晓兰,“你准备得怎么样?”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药坊里外都收拾过,该收的收了,该展示的也做了展示板。”林晓兰平静地说,“家里人也都知道该怎么做。”
“嗯。”陆建军点点头,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和透着灯光的窗户,“记住,考察组的人,代表的是官方身份,说话做事都会按程序来。你回答任何问题,都要基于你已经提交的那份报告,以及药坊实际运行的情况。不清楚的,就说还在摸索;涉及核心的,就以‘工艺尚不稳定,需进一步验证’或者‘涉及祖传经验,部分细节不便外泄’为由婉拒。孙老的名字,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作为你技术思路的来源和背书提一下,但不要过度依赖。”
“我明白。”林晓兰将他说的每一点都记在心里。
“还有,”陆建军声音压低了些,“我会让人留意考察组的人员构成和背景。你自己也留心,如果感觉来人问的问题过于深入,或者方向不对,及时打住。安全第一。”
“好。”林晓兰感受到他话里的关切,心里微暖。
“国庆这几天,放松一下,陪陪家人。”陆建军语气缓和下来,“别绷得太紧。”
送走陆建军,林晓兰回到堂屋。家人正围在一起,商量着国庆节去附近公园逛逛的事,晓峰兴奋地嚷嚷着要划船。
林晓兰看着灯光下家人期待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暗处的礁石、即将到来的风浪,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她有要守护的港湾,也有了一起面对风浪的同伴。
夜色渐深,国庆的前夜,空气中仿佛也多了几分喜庆的期盼。远处隐约传来排练国庆游行节目的锣鼓声,隐隐约约,却充满了力量。
林晓兰推开窗户,让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进来。
风平浪静之下,暗礁犹存。但她这艘小船,早已不是当初那艘随波逐流、一碰即碎的舢板了。
她关好窗户,转身加入家人的讨论。
“去公园可以,不过晓峰,你得先把假期作业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