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军那句“我会处理”,像一颗定心丸,让林家小院外那份若有若无的窥探压力,在接下来几天里果然消散了许多。林海生按照女儿叮嘱留意了几日,回来说树荫下那个修理工不见了,附近也没再看到其他扎眼的生面孔。王桂香在铺面里也觉得,之前偶尔感受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似乎没了,生意照做,日子照过。
但林晓兰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风暴眼暂时的平静。对方既然能把手从上海伸到北京,就不可能因为一次盯梢受阻就彻底放弃。陆建军的“处理”,或许只是暂时驱散了明处的苍蝇,暗处的蛛网未必就已扯断。
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药坊的内功修炼上。新规划的生产区域开始正式运转,李婶和张姨起初有些不适应,觉得“规矩太多”,但在林晓兰的坚持和林晓梅的耐心协助下,慢慢也体会到了好处——工序分明,责任清晰,少了手忙脚乱,效率反而提了上去。那几张工位记录卡,起初填得歪歪扭扭,后来也渐渐工整,成了追溯生产过程的可靠依据。
新调整的“润肤膏”和“止痒水”试用反馈回来了,普遍评价更优,尤其是润肤膏的细腻度和吸收速度,得到了几位老顾客的交口称赞。林晓兰没有立刻全面换装上市,而是决定将新旧版本并行一段时间,观察更长期的效果。她深知,口碑的积累如同砌墙,每一块砖都必须结实可靠。
就在她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专注于生产时,陆建军在一个雨夜再次登门。雨下得不小,他军装外套的肩头被淋湿了一片,带来一身潮湿的凉意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办公室熬夜的烟草与纸张混合的气味。
“陆大哥?这么晚,快进来擦擦。”林晓兰有些意外,连忙将他让进堂屋,递上干毛巾。
林海生和王桂香已经睡下,林晓梅听到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见是陆建军,便懂事地回屋了。
陆建军简单擦了擦头发,没有客套,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上,推向林晓兰。
“关于那家‘沪上振兴商贸公司’,查到一些情况。”他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锐利,“表面上看,是一家普通的集体所有制贸易公司,注册地在上海浦东,法人代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当地人。但顺着资金和实际控制人往下摸,线头指向了南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哪些信息可以透露。“跟之前西城那伙人背后隐约指向的‘南方药材商’,可能有关联,但层次更高,也更隐蔽。他们近年在沿海几个城市活动频繁,倒腾批文、外汇券、紧俏物资是明线,暗地里似乎在寻找和收集各种有独特价值的‘技术’或‘资源’,范围不限于医药,但医药是重点之一。手段……很多样,从商业合作到非正规途径都有。”
林晓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果然,不是孤立事件。一个有组织、有背景、目标明确的影子,已经将她和她的小药坊,纳入了某种“搜索雷达”的范围。是因为部队合作带来的关注度?还是她产品超乎寻常的效果,终究引起了不该引起之人的注意?
“他们……为什么要找这些?”她问。
“利益。”陆建军回答得很干脆,“有些是为了直接仿制牟利,有些可能想包装后与境外资本对接,也有些……目的更复杂,涉及一些不好明说的交易。你的药坊,规模虽小,但产品力经过部队验证,来源‘神秘’(他看了她一眼),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品相极佳的璞玉,有‘投资’或‘收购’的价值。”
他用的词很中性,但林晓兰听出了背后的险恶。“投资”或“收购”,若不成,恐怕就是“巧取”甚至“豪夺”。
“那我该怎么办?”她望向陆建军,眼神清澈,没有慌乱,只有寻求破局之道的冷静。
陆建军看着她迅速镇定下来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两条路。”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继续壮大自身,尽快把你的药坊从‘家庭作坊’变成有正式名分、有一定规模、有清晰账目和稳定供销渠道的‘集体企业’或‘合作小组’。你的根扎得越深,长得越壮,外人想动你就越难,付出的代价也越高。街道评选是个好契机,要抓住。孙老他们的认可,也是无形的护身符。”
林晓兰点头,这正是她近期在努力的方向。
“第二,”陆建军的手指曲起一根,“主动示弱,或者……抛出诱饵。”
林晓兰眉头微蹙:“示弱?诱饵?”
“不是真的弱。”陆建军解释道,“而是有选择地释放一些信息。比如,你可以通过一些公开或半公开的渠道,透露你的部分药材来自‘与某山区合作社的定向采购’,你的某些工艺是‘得到某位退休老药工指点’。将你的优势,部分归结于可以查证、但不涉及核心的‘外部因素’。这能一定程度上转移视线,降低你个人和你‘独门秘方’的被关注度。”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至于诱饵……可以考虑将你那个‘驱蚊清凉膏’的简化配方,或者其中一两种非关键的改良工艺,以技术资料的形式整理出来。如果再有类似‘沪上振兴’这样的公司接触,可以表示合作意愿,但只限于这部分‘外围技术’的有限授权,索要高价,并设定严格的合同条款。真金白银的交易,比空口无凭的觊觎,更容易看清对方的底牌和真实意图。当然,这步棋有风险,要慎之又慎,必须提前做好万全准备,最好有懂行的人把关。”
林晓兰听得心头发紧,也豁然开朗。陆建军的思路,跳出了单纯防御的框架,包含了防守反击的谋略。扎根自身是根本,而信息管理和策略性博弈,则是应对复杂局面的必要手段。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扎根壮大是第一位的。至于其他……我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合适的时机和帮手。”她抬眼看向陆建军,目光中有信赖,也有征询。
“扎根的事,你自己做主。其他的,”陆建军拿起那个档案袋,又从里面抽出单独的一页纸,上面是一个地址和两个人名,“如果需要法律或商业合同方面的咨询,可以找这个人。他姓严,在东城区司法局工作,是我的老战友,为人正直可靠,对经济法规有研究。另外,孙老那边,如果你决定走技术授权的路子,可以请他老人家帮忙看看资料,把把关。”
他将那页纸推过来。这不仅仅是两个联系人,更是他为他铺设的、通往更正规、更安全领域的桥梁。
“谢谢你,陆大哥。”林晓兰接过纸条,小心收好,心头暖流涌动。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出最实际、最有力的支持,却从不越界,从不替她做决定。
“不用谢。你是在正道上走,帮你是应该的。”陆建军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我该走了。记住,凡事多思量,安全第一。有什么新情况,及时通气。”
送他到院门口,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陆建军戴上军帽,回头看了她一眼,昏黄的门灯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硬朗。
“你从上海买的那支笔,”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很好用。”说完,转身大步走入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很快消失在胡同拐角。
林晓兰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那支笔,他用了。
雨夜重归寂静。她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张写着严同志联系方式的纸条,又想起陆建军关于“扎根”与“博弈”的建议,心中渐渐廓清了一条前路。
暗处的线头已经浮现,狰狞却未必无敌。她不能仅仅躲在小院里埋头生产。是时候,让“晓兰药坊”走出更深闺,去迎接阳光,也去见识风雨了。双线并进,一面将根基夯实为令人生畏的堡垒,一面学会在规则的战场上与豺狼周旋。而这其中,那条沉默却始终与她并肩延伸的守护之线,是她心底最坚实的底气。
她吹熄了堂屋的灯,回到自己房间。窗外,雨声渐沥,仿佛在为她新的征途奏响前奏。明天,她要和父亲、大姐好好商量一下,药坊下一步,该怎么“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