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晚与北京截然不同。即便已近晚上十点,窗外的街道依然车流不息,霓虹灯的倒影在潮湿的路面上拉长、变形,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了油脂、香水和工业气息的蓬勃躁动。
林晓兰躺在床上,耳畔是同屋何医生均匀的呼吸声,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白天工厂参观的景象,以及傍晚时分收到的那封意外来信。
那封信是在她参观完第二家轻工机械厂,拖着略感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时,由前台转交的。信封是上海本地常见的样式,落款处打印着“沪上振兴商贸公司”,字迹工整却毫无个性。拆开一看,内容让她瞬间睡意全无。
信的开头极为客气,自称是“对传统中医药宝库心怀敬意的实业人士”,通过“某些渠道”了解到林晓兰同志在交流会上的发言,对她“化古方为今用、创实效为民需”的实践“深感钦佩”。随后笔锋一转,提出希望“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进行深度合作”,由他们公司提供资金和现代化的生产场地,林晓兰以技术和部分原料入股,共同在上海成立一家“新型中药制剂厂”,将“晓兰药坊”的优秀产品规模化、品牌化,推向更广阔的市场。信末,还附上了一个位于外滩附近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电话,邀请她“若有兴趣,随时可来面谈”。
没有提方教授,没有提交流会具体细节,但这“某些渠道”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沪上繁华的夜幕。是沈宏斌?还是交流会上其他那些目光闪烁的陌生人?抑或是……她离家后,北京那边仍然有眼睛在跟着她?
林晓兰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对方的提议,看似美好,实则是一个精心包装的陷阱。资金、场地、规模,这些都是她目前渴望却力有不逮的,极具诱惑力。但“技术入股”和“部分原料”,分明就是冲着她的核心配方和那无法言说的药材来源来的。一旦答应,她就会从“晓兰药坊”的独立创始人,变成别人棋盘上任人摆布的一颗棋子,甚至可能被彻底架空、吞没。
这比西城“利民杂修铺”那种粗暴的窃密,更隐蔽,也更危险。它披着商业合作的外衣,符合政策,甚至可能拉拢一些她无法抗拒的“关系”。
她没有立刻撕掉或回绝这封信。方教授的叮嘱言犹在耳。她将信纸原样折好,收回信封。敌在暗,我在明,慌张和贸然行动都不可取。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对方的虚实和真正的目的。
第二天,也是交流活动的最后一天,安排是自由讨论和总结。林晓兰调整了策略。她不再仅仅专注于技术话题,而是有意识地在茶歇和午餐时,与几位来自上海本地医药系统或相关企业的代表攀谈起来。她不再提自己的药坊,而是以请教的口吻,询问上海本地的商业环境、合作模式,以及一些“听起来很有实力”的公司口碑。
她的问题问得巧妙,态度谦逊,加上她之前扎实的发言给人留下的良好印象,倒也得到了不少零碎的信息。从这些七嘴八舌、真伪难辨的议论中,她大致拼凑出“沪上振兴商贸公司”的一点轮廓:注册不久,背景神秘,听说和某些港资有牵连,在倒腾紧俏物资和批文方面“有点路子”,但对实业,尤其是医药实业,似乎并无建树。
这个轮廓,让林晓兰心中的警惕更甚。一个商贸公司,突然对中药制剂产生浓厚兴趣?这不合常理。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借这个壳,来达成别的目的——比如,获取一种经过验证、效果卓着、且可能蕴含独特技术的“商品”。
下午的总结会气氛热烈,方教授做了简短的闭幕致辞,鼓励大家将所学所思带回去,扎根实践,开花结果。散会后,方教授特意走到林晓兰身边。
“怎么样,三天下来,收获如何?”方教授笑问,目光却敏锐地在她脸上扫过。
“收获非常大,方教授,真的开阔了眼界。特别是看到那些先进的设备和管理,觉得自己要学的太多了。”林晓兰真诚地说。
“有收获就好。记住,看到的、听到的,要消化,要筛选,不能全盘照搬,也不能被吓到。”方教授意有所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上海滩,十里洋场,机会多,坑也不少。你还年轻,根基在北京,做事要稳。有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未必是你的那盘菜。”
林晓兰心中一震,方教授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方教授。我会牢记您的教诲,一步一个脚印。”
“嗯。回去的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明天下午的火车。”
“好,路上注意安全。以后有什么进展,或者遇到想不通的,还可以写信。”方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去和其他人道别了。
那句“有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未必是你的那盘菜”,在林晓兰听来,几乎是明示了。她越发肯定,那封合作信,绝非善缘。
回到招待所,她开始收拾行李。那封“合作邀请”信,她最终没有丢掉,而是夹在了一本厚厚的会议资料中间,准备带回去。这可能是一个线索,也可能是一个证据。
收拾停当,天色尚早。她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拨打信上的那个电话,也没有前往那个外滩的地址。在对方意图未明、自己势单力孤的情况下,任何直接的接触都是危险的。
她决定换一种方式。
她离开招待所,坐了几站公交车,来到了上海最大的第一百货商店。不是为了购物,而是为了观察。她在文具柜台,买了两本最厚、看起来最高级的笔记本。又在日化柜台,仔细查看了上海本地生产的各种雪花膏、香脂,记下了它们的品牌、价格、包装特点。最后,她来到了相对冷清的文化用品柜台,指着玻璃柜里一支价格不菲的“英雄”金笔,要求售货员拿出来看看。
她的动作从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她知道,如果对方如此关注她,那么在她离开招待所,尤其是前往商业区这种公共场所时,很可能会有人跟随。她要做的,就是“制造”一次看似偶然,实则可控的“暴露”。
果然,在她拿起金笔,对着灯光仔细察看笔尖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身影有些眼熟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手表柜台前徘徊,似乎也在挑选,但注意力显然不在琳琅满目的表盘上。
是火车上同车厢那个总在看报纸的?还是昨天参观工厂时,总落在队伍最后面的那个?林晓兰的心跳平稳,甚至故意将手中的金笔滑脱了一下,在柜台玻璃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引得售货员和旁边几位顾客都侧目看来。
那个灰夹克也迅速朝这边瞟了一眼,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
林晓兰心中冷笑,确认了。她不再犹豫,付了钱,买下那支金笔,仔细包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然后,她转身,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径直朝着那个灰夹克男人走了过去。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走过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想要装作看表走开,已经来不及了。
林晓兰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疑惑和客气的微笑,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问道:“同志,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看您有点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前几天的医药交流会上见过?”
灰夹克男人显然懵了,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目标悄然躲避、毫无察觉、甚至去接触信上的地址——却唯独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年轻姑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接地“认”出他,还提到了具体的会议!
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支吾道:“啊?交流会?我……我不是……”
“哦,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林晓兰的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目光却像平静的湖水,清晰地映出对方的窘迫,“不好意思,因为最近好像总看到相似的身影,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呢。您忙。”
说完,她礼貌地点点头,不再看对方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商店大门走去。她能感觉到,那道慌乱又惊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汇入门外的人流,才倏然消失。
她并没有完全摆脱监视,但她传递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我知道你们在,我不怕,而且我有能力让你们尴尬。这是一种低调的示威,也是划清界限。
走在华灯初上的南京路上,喧嚣的人声车声将她包裹。林晓兰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掌心有微微的汗意,但心里却一片清明。
上海之行,给她上的最深刻一课,并非那些先进的技术名词,而是这活生生、赤裸裸的商业世界的另一面:机遇总是与陷阱并存,信息的洪流中既藏着瑰宝,也裹挟着致命的暗礁。
她想起了北京的小院,想起了药坊里淡淡的药香,想起了父母姐姐牵挂的眼神,也想起了陆建军沉默却坚实的守护。那些才是她的根,她的铠甲,也是她必须回去、并且要守护好的世界。
浦江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明天,她就将踏上归程。这次带回去的,不仅是装满新知识的行囊,一场未遂的商业刺探,一次大胆的正面回应,更有对未来之路更加清醒、也更为坚定的认知。
暗战未曾真的爆发,却已在无声的试探与反击中,悄然改变了某些力量的评估。林晓兰这只初出巢穴的幼鹰,在浦江上空盘旋一圈后,羽翼虽未丰,眼神却已淬炼得愈发锐利。她知道,真正的成长,和更严峻的挑战,都在回家的路那头,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