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清晨的阳光透过擦拭一新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进屋里,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王桂香早已起身,正在外间灶上熬着一锅小米粥,米油厚厚的一层,香气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林晓兰醒来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松弛的宁静。连续多日紧绷的神经,在昨日街道带来的“平安”消息和周继军送来的年货中,得到了一丝喘息。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母亲在厨房轻轻的走动声,院子里父亲扫地的沙沙声,还有隔壁屋里弟弟妹妹隐约的嬉闹,心中被一种充盈的踏实感包裹。
但这安宁并未让她松懈。她像一只机警的鹿,在享受片刻阳光的同时,耳朵依然竖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
起床,穿衣,叠被。她动作利落,走到窗边,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院墙外。胡同里的雪已经被彻底清扫干净,露出青灰色的砖地。早起上班、买菜的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呵着白气,步履匆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充满了年关前最后的忙碌与期盼。
没有那辆黑色吉普车,没有那些徘徊的生面孔。至少,明面上没有。
早饭时,一家人围坐。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就着昨晚剩的馒头和咸菜丝,简单却暖胃。
“今儿个二十九了,明儿就年三十。”王桂香盘算着,“上午我把最后那点衣服洗完,下午就得开始剁馅儿了。海生,一会儿你去合作社,看看还有没有好点的韭菜,买两把回来,再割斤肉,要三分肥七分瘦的。”
“行。”林海生点头,“兰子,你跟我一块去不?顺便看看铺子那边,贴个封条什么的,安心。”
林晓兰想了想:“好,我跟您去。顺便去趟邮局,看看有没有信。”她惦记着昨天寄给陆建军的那封信,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有回音,但还是想去看看。
饭后,父女俩出了门。雪后的空气清冷干爽,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比前两日更热闹了,到处是采购年货的人群,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合作社门口排着长队。
林海生去排队买肉和菜,林晓兰则先去了锣鼓巷的铺面。门锁完好,她打开门进去转了一圈。空荡荡的铺面收拾得整洁干净,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她仔细检查了门窗,又看了看后面预留的小隔间,心里规划着货架该怎么摆放,药皂和药膏的展示柜放在哪里更醒目。
一切都很平静。她甚至刻意将感知力延伸到老谢修理铺的方向,那里依旧大门紧闭,贴着歇业的红纸,但那股压抑焦虑的气息似乎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寂静。是彻底转移了?还是暂时偃旗息鼓?
她从铺子里出来,仔细锁好门,在门上贴了一张红纸,写着“春节歇业,正月十六开业”,又贴了个倒“福”字。做完这些,她才转身去邮局。
邮局里人不少,有寄包裹的,有发电报的,也有像她一样来问信的。她报了名字和地址,工作人员在分拣好的信件里翻了翻,摇摇头:“林晓兰?没有。”
意料之中。林晓兰道了谢,正要离开,目光却被旁边电报柜台一个正在填写电报纸的男人吸引。那人背对着她,穿着深蓝色的棉大衣,戴着棉帽,背影有些熟悉。他填写得很快,写完后将电报纸和钱递进窗口,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压低帽檐,转身匆匆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林晓兰看清了他的侧脸——平淡无奇,但她感知力捕捉到的那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烟草和某种类似机油的气息,却让她心头一凛。
是那天雪夜在吉普车旁的男人?还是修理铺附近出现过的“便衣”之一?
她脚步未停,仿佛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陌生人,自然地走出邮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加速,但警惕已提到了最高。
那个人来邮局发电报?发给谁?内容是什么?和沉三爷的事有关?还是……和林家有关?
她走到邮局对面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假装挑选,目光却透过插满糖葫芦的草把缝隙,看向邮局门口。那人已经消失在街角。
她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慢慢吃着,甜中带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那个人如果真是监视者之一,在年关前一天发电报,必然是紧急或重要的信息。这提醒她,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可能依旧在涌动,甚至在进行着新的沟通和部署。
不能掉以轻心。
她吃完糖葫芦,找到买好菜的父亲。林海生手里拎着肉和韭菜,还有一小包花生瓜子。“都齐了。邮局有信吗?”
“没有。”林晓兰接过父亲手里比较重的肉,“可能路上耽搁了。”
父女俩并肩往家走。路上,林晓兰将铺子贴了封条和福字的事说了,又聊了聊对货架的设想。林海生听着,不时点头,提出些实用的建议。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为过年和生计忙碌的父女。
快到家门口时,林晓兰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张婶家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个烟头,还在微微冒着青烟,显然是刚扔下不久。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停留。
她脚步未停,神色如常地和父亲走进自家院子,关上了门。
“回来啦?肉买着了?”王桂香迎出来。
“买着了,挺好的。”林海生把东西递过去。
林晓兰帮着母亲把东西拿进厨房,心里却记下了那个烟头。张婶家男人不抽烟,孩子还小。那是谁的?
午饭是简单的面条,吃过之后,王桂香就开始准备晚上的饺子和明天年夜饭的部分食材。林晓兰和林晓梅帮忙剁馅、和面。林海生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纸、毛笔和墨汁,开始写祭祀祖先用的牌位和简单的祝文。林晓峰和林晓娟被指派去擦拭祖宗牌位和香炉。
下午的时光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剁馅的咚咚声,揉面的窸窣声,父亲沉稳的研墨声,弟妹小心翼翼的擦拭声,混合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鞭炮声,构成了腊月二十九下午独有的、忙碌而充满期待的乐章。
林晓兰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将上午在邮局的发现和家门口的烟头联系在一起。监视或许没有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甚至可能换了人、换了方式。发电报,或许意味着远程沟通或请示;丢弃的烟头,意味着有人曾在家附近近距离观察。
他们还在。只是更安静了。
这让她刚刚放松些许的心弦,又悄然绷紧。但同时,也激起了她骨子里的那股劲头。既然躲不过,那就更要活得漂亮,活得更结实,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清楚,这个家,不是他们轻易能动得了的。
“妈,今年咱们的饺子,多包点吧。”林晓兰忽然说,“除了猪肉韭菜,再加点白菜粉丝的?明天早上煎着吃也香。”
“行啊,那就多和点面。”王桂香爽快应下,“咱家今年人齐整,是该多吃点,图个团圆圆满。”
“二姐,我想在饺子里包个糖的!”晓峰嚷嚷。
“行,给你包个糖的,看你能不能吃到。”林晓梅笑着答应。
暮色渐渐四合,厨房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第一盖帘圆鼓鼓的饺子包好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元宝。屋外,不知谁家率先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正式拉开了除夕前夜的序幕。
林晓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屋内忙碌温馨的景象,听着远处近处逐渐密集起来的鞭炮声。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在团圆的期盼和暗处的窥视中,悄然降临。明天就是除夕,旧年的最后一天。无论还有多少未知的风雨,至少今夜,这个屋檐下的灯光是暖的,人心是齐的。而她,会守护好这一切,直到新年钟声敲响,直到春光再次照耀这个她深爱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