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离开后,堂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炉子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窗外偶尔传来雪块从屋檐滑落的闷响。
“爸,妈,没事的。”林晓兰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尽量轻松,“郑同志不也说了嘛,就是了解情况。咱们家清清白白,不怕问。”
王桂香叹了口气,拍着胸口:“话是这么说,可这冷不丁被‘上面’的人找上门问话,心里总是不踏实。”她看向丈夫,“海生,你说,是不是因为咱家最近又是铺子又是做东西的,惹人眼了?”
林海生拿起炉钩子,拨了拨炉膛里的煤块,火星噼啪炸起几颗。“树大招风,老话是有道理。不过,咱们行得正,不怕。兰子说得对,就是正常了解情况。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林晓兰注意到父亲握着炉钩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心中了然,父亲的镇定多半是强撑出来安抚家人的。这个年代,被“工作组”找上门,对任何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件足以让人心慌意乱的大事。
“妈,下午咱们还炸耦合和带鱼吗?”大姐林晓梅适时转移话题,试图缓和气氛,“面我都和好了。”
“炸,怎么不炸。”王桂香打起精神,“年还得过。晓峰,去地窖拿几个藕上来,挑粗点的。晓娟,帮妈把带鱼段再洗洗。”
孩子们应声而动,家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虽然那份隐约的不安并未完全散去。
林晓兰帮着母亲准备炸货的原料,思绪却飞快转动。工作组的上门,看似是压力,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或许也是某种程度的“保护”。一旦被工作组登记在案,作为“配合调查的普通群众”,暗处那些人的行动或许会有所顾忌,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用过于激烈的手段。这给了林家一个短暂的、相对安全的“窗口期”。
但这个窗口期能维持多久?工作组会继续深入调查吗?沉三爷那边会有什么反应?那张纸条……是否真的起到了作用?
她需要了解更多信息。
下午,炸货的香气再次弥漫。金黄的耦合、酥脆的带鱼段一盆盆出炉。林晓兰负责控制油温,心思却有一半飘在外面。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以自家小院为中心,尽可能地向四周延伸。胡同里来往邻居的交谈、远处隐约的车声、甚至更细微的动静,都落在她的“网”中。
她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流动。在锣鼓巷那片区域,尤其是靠近她家新铺面和老谢修理铺所在方向,空气里那种隐隐的紧张和窥探感,似乎比上午更浓了些。有几团带着明显“公家”气息、步伐规律的人在附近活动,不像是普通居民,更像是……便衣人员?是工作组的人,还是其他部门?
此外,她还感觉到一两次快速掠过、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视线”,但都一闪即逝,没有长时间停留。是监视者变得更为谨慎了,还是他们也在观察工作组带来的变化?
看来,水确实被她搅得更浑了。
炸完最后一批带鱼,林晓兰解下围裙,对母亲说:“妈,我出去一下,把这几块新做的药皂给前街李奶奶送去,她上次说用了皮肤不干痒,一直惦记着。”
“去吧,路上滑,当心点。”王桂香叮嘱。
林晓兰用油纸包了好几块不同香型的药皂,放进挎包,又戴好围巾手套,出了门。她没有直接去前街,而是先绕到了锣鼓巷,脚步不快,仿佛只是顺路看看自家的铺面。
铺面门窗紧闭,门上的锁完好。她站在门口,假装查看门锁,实则感知力全开,仔细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斜对面,老谢修理铺的门也关着,门上贴了张红纸,写着“春节歇业,正月十六开业”。但林晓兰却能感觉到,那紧闭的门板后,并非空无一人。有一种压抑的、焦虑的“气息”隐隐透出,像被困的兽。铺子后面的小院里,似乎还有轻微的、刻意放低的搬运重物的声响。
不远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出来买酱油的老太太,慢吞吞地走过,眼神却锐利地扫过修理铺和林晓兰的铺面。林晓兰的感知力告诉她,这个老太太身上,有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刻意”感。
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去了前街,把药皂送给李奶奶。李奶奶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感谢的话,又絮絮叨叨说起街坊间最近的传闻。
“……听说啊,西城棉花胡同那边,前晚上闹了贼!”李奶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不是偷钱,好像是冲着什么‘废铜烂铁’去的?结果被夜里巡逻的给惊着了,没偷成,跑了!你说这大过年的,贼都不安生……”
棉花胡同?贼?废铜烂铁?林晓兰心头一跳。是老谢修理铺?是真正的贼,还是……有人想趁乱去“处理”或“获取”什么东西?被巡逻的惊走……是巧合,还是工作组或警方已经布下了监控?
“哎哟,那可吓人。”林晓兰附和着,又闲聊几句,才告辞离开。
回家的路上,她的大脑飞速整合着信息:修理铺内压抑焦虑、疑似有人搬运;便衣人员在附近活动;棉花胡同闹“贼”未遂;工作组上午上门……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沉三爷那条线,正承受着巨大的、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可能已经处于崩溃或紧急转移的边缘。
那张纸条,或许真的像一颗投入沸油的水滴,加剧了混乱。
这对林家来说,是危险,也是机会。危险在于,对方在穷途末路时可能更加不择手段。机会在于,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条即将断裂的线吸引时,一些原本针对林家的监视和威胁,或许会暂时放松。
她需要做出决断。是继续低调隐藏,等待风波过去?还是趁此机会,做点什么,进一步巩固自身安全,甚至……获取一些关键信息?
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了脚步。路口有个小小的邮局代办点。她走进去,买了一张邮票和一个信封。然后,就着柜台,拿出随身带的钢笔,快速写了几行字。
信是写给陆建军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感谢他之前帮忙找轴承件,告知家里一切都好,铺子收拾妥当等过年后再开张,并询问他年货准备得如何,部队是否放假等家常话。但在信的末尾,她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近日街上热闹,偶见旧时同学,聊起西城棉花胡同一带似有纷扰,年关将近,盼君在外亦多保重,勿涉杂地。”
“棉花胡同”、“纷扰”、“勿涉杂地”。如果陆建军能看懂她的暗示,或者他本身就关注着这边的动态,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棉花胡同那边有问题,让他小心,同时也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求助或信息共享。
她将信投进邮筒。这封信走正常邮政渠道,可能需要几天才能到陆建军手上。但这是一种联系,一种在无法直接通电话或电报的情况下,保持信息渠道畅通的方式。同时,也是一层掩护。即使信被某些人截获查看,内容也毫无破绽,完全是普通朋友间的问候和闲聊。
做完这些,她才转身往家走。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雪后的屋顶和树枝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空气冷冽而清新。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隔壁院子走出来,是街道的王主任,王爱华。王主任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跟隔壁的张婶说着什么,看到林晓兰,点了点头。
林晓兰走过去打招呼:“王主任。”
“小林同志啊,刚回来?”王爱华笑容温和,“正好,我跟张婶说呢,工作组上午走访的情况,街道都知道了。你们家配合得很好,以后也要继续保持这种警惕性。最近咱们这片,整体情况是稳定的,工作组也只是例行了解,别有思想负担,该过年过年。”
“谢谢王主任,我们知道了。”林晓兰乖巧应道。
王爱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晚上门户还是要当心。有什么异常,随时联系。”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
林晓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王主任特意过来安抚,并再次强调安全,这本身也传递了一个信号:街道乃至工作组,对这片区域的情况是掌握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会提供保护。这印证了她之前关于“窗口期”和“保护”的猜想。
推开自家院门,温暖的灯光和炸货的香气一起涌来。弟弟妹妹正在争论雪人的鼻子该用胡萝卜还是煤块,母亲在厨房里炒着最后一道菜,父亲在堂屋里摆放碗筷。
“二姐回来啦!快来看我的雪人,我给它戴了顶破草帽!”晓峰献宝似的喊道。
林晓兰笑着走过去,看着那个憨态可掬、顶着破草帽的雪人,心中一片安宁。
外界的风浪正在逼近高潮,但至少在这个傍晚,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依然是温暖而坚固的避风港。她投出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布下的棋子也开始各自移动。现在,需要的是耐心、观察,以及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年关的网正在收紧,但执网的人和网中的鱼,角色未必不会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