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天气干冷,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阳光倒是慷慨,明晃晃地照着胡同里家家户户晾晒的被子、腊肉、和准备过冬的煤块。
林家大宅里,过年的气氛也渐渐浓了。王桂香指挥着林海生和晓峰,把堂屋里的家具挪开,准备彻底扫尘。她自己则端出一盆用热水化开的麦芽糖稀,准备熬糖瓜、粘灶王像。空气里开始飘起甜丝丝的焦糖香气,混合着扫帚划过屋顶墙角扬起的、带着陈年气息的灰尘味道。
林晓梅今天没去铺面。施工队那边主体框架差不多了,剩下些细活,交给父亲和师傅们盯着就行。她留在家里,帮着母亲准备过年的吃食,手里正麻利地揉着一大块发好的面团,准备蒸些红枣馒头和豆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微微沁出汗珠的额角和专注的侧脸上,神情宁静满足。偶尔,她的目光会飘向窗外,嘴角抿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周继军昨天托人捎信,说小年那天单位发年货,有东北来的优质木耳和黄花菜,要给她送些过来。
林晓娟也没出门,正趴在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在一块小木板上刻画着什么——是美术老师布置的版画作业,主题是“冬趣”,她刻的是一串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和一只探头探脑的麻雀,线条虽稚嫩,却充满童趣。
而今天的“主角”林晓峰,则有些坐立不安。他兜里揣着那块用软布仔细包好的旧怀表,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里面照旧装着他的“百宝囊”。他一会儿帮忙搬搬凳子,一会儿又凑到二姐林晓兰身边,压低声音问:“二姐,我真就只问修表,啥也不多说?”
“对,就问修表。老师傅要是问起,就说家里老人的念想,走不动了,看看能不能修,多少钱,多久能好。”林晓兰正在整理方文清留下的原料清单,头也不抬地重复,“记住,多看,少说。特别是他店里除了修表,还摆着什么别的东西,留点心。”
“明白!”晓峰用力点头,像是领了军令状,又等了一会儿,见母亲和姐姐暂时没活派给他,便一溜烟窜出了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洒满阳光的胡同口。
林晓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在清单上轻轻敲了敲。让晓峰去,是步险棋,但也是目前最自然的试探。孩子的好奇心和帮家人办事的认真劲儿,是最好的伪装。希望他能带回有用的信息,而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收回目光,继续核对清单。方文清做事极细致,每种原料都标注了可能的供应商、参考价格、品质鉴别要点,甚至还有简单的替代方案。与军方合作的药膏,原料品质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丝毫马虎。她圈出几样需要重点确认和尽快采购的,打算下午再去一趟药材公司和化工商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邮递员的喊声:“林晓兰,电报!”
电报?林晓兰心头一跳。这年头,电报意味着紧急或重要消息。她快步走出去,签收,展开电报纸。是陆建军从天津发来的,字句简洁:“轴承件已找到,同批次库存,价廉。另,你提及巷内车辆事,津门近亦有类似闲杂车辆出没,年关确需谨慎。货约三日后托战友捎至。陆。”
电报不长,信息却不少。轴承件解决了,是个好消息。但后面那句……“津门近亦有类似闲杂车辆出没”?陆建军在提醒她,那种神秘的、带有监视意味的车辆,不止在北京出现,天津也有?这意味着什么?对方的势力范围?还是……针对的不仅仅是林家或父亲身世,可能有更广泛的背景?
林晓兰捏着电报纸,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却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她将电报仔细折好,放进口袋。下午去办事时,或许可以顺便去邮局,给陆建军回个电报,确认收货事宜,同时……再隐晦地问一句。
中午饭简单,是昨天剩的菜热了热,加上新蒸的馒头。王桂香念叨着晓峰怎么还不回来。林晓兰安慰道:“可能修表师傅活多,要排队,或者在附近逛了逛,男孩子嘛。”
直到下午两点多,晓峰才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秘密任务后的兴奋与紧张。
“妈,二姐,我回来了!”他冲进堂屋,先灌了一大碗温开水,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软布包,小心打开,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里面。“修表的谢师傅说,这表芯有点老了,缺几个小齿轮,他那儿没有完全匹配的,得想办法配或者找旧表拆。他说能修,但费功夫,大概要……要十块钱,还得等过了正月十五,他找到配件才行。”晓峰复述得还算清楚。
“十块?这么贵?”王桂香吃了一惊。十块钱够买不少肉了。
“谢师傅说这表老,配件难找。”晓峰解释,然后压低声音,凑到林晓兰身边,眼睛瞟了瞟门口,才小声说:“二姐,我按你说的,多看了。他店里除了收音机、电熨斗,靠墙那个旧柜子下面,用麻袋盖着几捆东西,我假装系鞋带瞄了一眼,像是……细长的橡胶管子,还有几个方方的铁盒子,上面有红十字,不过都旧了,脏兮兮的。还有,我听见里屋有人跟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说什么‘三爷说了,那批货先别动,等过了年看看风声’、‘医院那边最近查得严’什么的……我没敢多听,交了表拿了收据就赶紧回来了。”
橡胶管子?带红十字的铁盒子?医院查得严?林晓兰眸光微凝。这证实了之前的猜测,“老谢修理铺”确实在处理来路不明的、可能属于医疗机构的废旧或“处理”物资。沉三爷的生意,果然涉足灰色地带,而且似乎最近风声紧了。
“做得很好,晓峰。”林晓兰拍拍弟弟的肩膀,将怀表收好,“这表先不修了,十块太贵,回头我想办法。今天的事,别跟其他人说,包括谢师傅店里看到的听到的,明白吗?”
“明白!”晓峰挺起胸膛,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下午,林晓兰按计划出门。她先去了药材公司,凭着方文清的清单和宋军医的介绍信,顺利地谈妥了几样主要药材的采购合同,约定了送货时间和验货标准。接着又去了化工商店,购买了第一批需要的辅料和包装材料。
从化工商店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橘红色,懒懒地挂在天边,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寒气重新聚拢,风又紧了。
林晓兰拎着几样小件的样品和收据,走向附近的邮局,准备给陆建军回电报。路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街对面,停着一辆半旧的黑色吉普车。车型普通,但车窗紧闭。车旁,一个穿着深蓝色棉大衣、戴着棉帽、围着厚围巾的男人,正背对着街道,似乎在低头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暮色中一闪。
林晓兰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不是之前那辆黑车。但这辆吉普车,以及那个男人的身形、站姿,还有那股子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过于“静止”和“专注”的气息,让她瞬间联想到了锣鼓巷对面空院二楼那丝新鲜的烟味,以及昨晚院墙外阴影里转瞬即逝的微光。
是同一个人?还是同一伙人?他们竟然跟到了这里?是在跟踪她?还是在蹲守什么?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仿佛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普通女学生,步履平稳地继续向前走,拐进了前面更热闹一些的主路。直到汇入下班放学的人流,她才感觉到后背渗出的一层冷汗。
对方不仅监视她的家,现在连她外出的行踪也在掌握之中?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父亲身世,需要如此紧密的、近乎专业的盯梢吗?
她走进邮局,定了定神,才拿出纸笔,给陆建军拟回电:“轴承件费心,款到即付。津门车辆事已知悉,家中近日亦有生人徘徊,已嘱家人留意。年货备否?勿念。兰。”
电报发出,她走出邮局。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昏黄的灯光,行人匆匆归家。
林晓兰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慢慢走着,让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彻底平复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愤怒只会暴露弱点。她需要更冷静,更周密。
对方在暗处,但并非无迹可寻。老谢修理铺、沉三爷、南边朋友、医疗废旧物资……这些散乱的线头,或许能指向某个方向。而对方对她(或者说对林家)如此密切的关注,本身也说明,她们身上有对方极为在意的东西或信息。
是什么?父亲的身世秘密?她迅速崛起的产业?还是……她本身某些超出常理的能力引起了注意?她一直很小心,但难保没有疏漏。
快走到锣鼓巷口时,她看到周继军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网兜东西,正站在巷口的路灯下,似乎在等人。看到她,周继军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推车走了过来。
“林晓兰同学,刚回来?我给你们送点年货,单位发的。”他将网兜递过来,里面是包装好的木耳、黄花菜,还有一小包果脯。“晓梅同志在家吧?”
“在的,谢谢周同志。”林晓兰接过,道谢。看着周继军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略显局促的期待,她心中微微一动。也许,有些来自“正规”渠道的信息和帮助,可以更多借助。
“周同志,有件事……想麻烦您。”她斟酌着开口,“我们家最近想添置点简单的消防器材,像灭火器什么的。另外,街道上有没有组织夜间巡逻或者邻里联防之类的?快过年了,感觉还是注意点好。”
周继军闻言,神色认真起来:“这是应该的!消防安全不能大意。灭火器我去帮你们问问,看哪里有配。邻里联防……好像前阵子街道开会提过,我明天去街道办帮你打听一下。你们自己晚上门户也要当心。”
“嗯,谢谢周同志提醒。”林晓兰点头。通过周继军去了解街道层面的安全措施,既自然,也能给暗处的监视者一个信号——林家并非孤立无援,也开始注意自身安全了。
两人一起走进胡同。林家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传来王桂香喊晓峰摆碗筷的声音,还有晓娟清脆的应答。
周继军送到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将自行车支好,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这才离开。林晓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转身推开院门。
堂屋里,饭菜已摆好,香气扑鼻。家人围坐,灯光温暖。晓峰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他今天在外面看到的“新奇玩意儿”(省略了修表细节),王桂香笑着骂他“皮猴子”,林晓梅含笑听着,林海生给晓娟夹着菜。
林晓兰将年货交给母亲,洗手上桌。热汤热饭下肚,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暂时压下了心底的惊涛。
冬夜的脚步,在窗外逡巡。但屋内的灯火,碗筷的轻响,家人的笑语,是她永不陷落的城池。而城外迷雾中的窥视者,她已看清了更多轮廓。下一步,或许该考虑,如何引蛇出洞,或者……在对方的棋盘上,悄然埋下自己的棋子。夜还很长,博弈,才刚刚进入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