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清晨起了大雾。浓厚的、乳白色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胡同上方,吞没了屋檐、树梢,连几步外的院墙都变得影影绰绰。空气湿冷刺骨,呼吸间带着冰凉的水汽。
林家大宅却醒得很早。堂屋里,灯光驱散了门外的昏蒙。王桂香已经蒸好了一笼屉暄软的白面馒头,正就着咸菜丝和小米粥,催促着孩子们快吃。林晓梅今天要去前门铺面那里,跟周继军介绍的施工队师傅做最后的交接,并敲定一些改造细节。她吃得很快,心思显然已经飞到了那片即将焕然一新的地方,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独当一面的紧张。
林海生慢吞吞地喝着粥,手里还拿着那本《机械原理》,就着灯光看一页齿轮传动比的图解,眉头微蹙,看得极认真。晓峰更是三两口扒完饭,一抹嘴就蹿回了自己房间,说要最后检查一下他那套“淘宝”装备——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万用表、小扳手、螺丝刀,还有林晓兰给他买烧饼的两毛钱“活动经费”。他牢记着二姐昨天提到的“沪江”、“德昌”老厂零件,打算今天去前门附近的旧货市场和鬼市好好“侦查”一番。
晓娟安静地吃完,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几张画稿装进画夹——她约了美术老师今天去看一个画展,这是老师给她的特别机会。
林晓兰是最后一个放下筷子的。她喝完了碗底最后一口温热的粥,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驱散晨雾的阴寒。今天她有几件事要办:上午在工作室等宋军医介绍的那位技术员来访,下午要去银行处理一笔原料供应商的预付款,傍晚……或许该去那家茶馆“坐坐”了。沉三爷那条线,不能再只靠被动感知,需要更主动的接触,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些事情。
雾气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更浓了些。林晓梅围好围巾,拎着装有图纸和预算单的布包,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了浓雾里。身影很快被吞没,只留下棉鞋踩在湿漉漉青石板上的轻微声响。
林海生放下书,也准备出门。他要去五金店和建材市场转转,看看木料和合页、插销这些小五金的价格,心里好有个数,也为铺面改造做些准备。他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裤,戴上了压箱底的旧棉帽,步履稳健地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的雾中。
晓峰背着他的“百宝囊”,像只兴奋的小猎犬,也冲进了雾里,方向是前门。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王桂香开始收拾碗筷,打扫屋子。林晓兰帮着把桌子擦干净,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
她先检查了一下昨晚初步清理过的那些二手零件。锈迹和油污被小心去除后,金属本身的光泽露了出来,虽然黯淡,但结构完整。那个微型轴承的缺陷,她暂时没有处理,需要等技术员来了,看看是否有替换的可能,或者是否有其他调整方案来规避这个缺陷的影响。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准备好的清单,上面列着药膏生产初期需要的主要原料、辅料、包装材料,以及预估的采购量和可能渠道。宋军医帮忙联系了药材公司和化工厂,但具体价格和品质,还需要这位即将到来的技术员把关。
九点刚过,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穿着半旧蓝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公文包,神色有些拘谨,但眼神很正。
“请问,这里是林晓兰同志家吗?我姓方,方文清,是宋老师介绍来的。”男人语气客气,带着点知识分子的文气。
“方同志,您好,快请进,我就是林晓兰。”林晓兰将他迎进堂屋,王桂香连忙倒了热茶。
方文清显然没想到“林晓兰同志”如此年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收敛。他接过茶,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打开公文包,拿出几份资料和几个贴着标签的玻璃小瓶。“宋老师把情况大致跟我说了。这是我以前在药厂工作时参与过的几个类似膏剂产品的部分工艺记录(已脱敏),还有我自己根据您提供的样品和基础配方,做的几组初步稳定性测试数据。”他说话条理清晰,语速平稳,“另外,这是我列出的初步设备清单和原料品质要求,您看看。”
林晓兰接过,迅速浏览。资料详实,数据清晰,要求明确。这位方技术员,确实专业、踏实。她心中一定,将那份原料采购清单和自己的笔记也推过去。“方同志,您看看这个。另外,我这里有一些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零件,感觉可能来自旧的实验室设备,想请您帮忙看看,有没有改造利用的可能?”
两人移步工作室。方文清仔细检查了那些零件,特别是那组传动齿轮和有缺陷的轴承,又看了看那个旧阀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这些零件……精度确实不错,像是老式‘沪光’牌小型搅拌乳化机上的部分传动和定量组件。磨损情况……总体尚可,但这个轴承必须换,否则影响灌装精度和稳定性。”他指着那个有细微缺损的轴承位置,“改造的话,需要重新设计固定支架和驱动部分,可能还需要添加一个简易的温控装置,单体对灌装温度有要求。我可以试着画个草图。”
“太好了。”林晓兰点头,“原料采购和品质把控,也全权拜托方同志。待遇方面,宋伯伯应该跟您提过,如果您觉得合适,我们可以尽快签个简单的聘约。”
方文清推了推眼镜,没有立刻谈钱,而是说:“我想先看看生产场地和环境,还有您说的那个后跨院改造方案。另外,您提供的样品效果很好,我想了解一下您对有效成分提取和配伍的想法,这关系到原料选择和预处理工艺。”
务实,严谨,抓住关键。林晓兰对这位技术员更加满意。“场地就在前门,一会儿我大姐回来,可以请她带您去看看。至于配方思路……”她斟酌了一下,将一些基于灵泉辅助、但用现有科学理论可以部分解释的构思,深入浅出地说了出来。
两人在工作室里讨论了近两个小时,初步确定了合作意向。方文清答应先帮忙完善设备改造草图、细化原料标准,并尽快去现场勘察。送走方文清,林晓兰看了看座钟,已近中午。雾似乎散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下午,她去银行办完了事。回来时,在胡同口“偶遇”了刚下班的周继军。他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网兜黄澄澄的冻柿子。
“林晓兰同学。”周继军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正好,这个给你和大姐带回去,尝尝鲜。”他将冻柿子递过来,“铺面那边今天和施工队交接得挺顺利,晓梅同志考虑得很周全。就是后跨院的下水管道有些老化,可能需要整体更换,我已经联系了房管所的朋友,明天派人去看看。”
“又麻烦周同志了。”林晓兰接过柿子,道谢,顺势问道,“周同志经常接触各地来的同志,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江南那边,特别是早年经营药材或纺织生意的‘沈’姓人家?最近看一些史料,有点好奇。”她问得随意,像是学术探讨。
周继军微微一愣,思索片刻,摇摇头:“做药材和纺织的沈姓人家,江南不少。有名的……解放前好像有个‘沈半城’,产业很大,后来……不太清楚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林晓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回到家,晓峰已经回来了,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的帆布包里多了几样“战利品”:几个品相不错的旧强磁铁,一小卷漆包线,还有几个不知从什么旧仪器上拆下来的、亮晶晶的小齿轮。更关键的是,他带回了“情报”。
“二姐!我真打听到了!”晓峰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前门鬼市后面那条巷子里,有个瘸腿的老头,专卖各种‘处理’的工厂零件。我假装要买小马达,跟他聊了几句。他说他有些货是从南边‘处理’过来的,有些是本地厂子淘汰的。我提到‘沪江’‘德昌’,他眼神就有点躲闪,说‘早没啦,那些老厂的东西,现在紧俏,不好弄’,但又说……如果有人真想找老厂精度高的旧核心件,可以去‘三爷茶馆’后面那条街的‘老谢修理铺’问问,那里偶尔能碰到‘好东西’,就是贵,而且‘不问来路’。”
三爷茶馆!老谢修理铺!
林晓兰心中一动。这很可能就是沉三爷处理那些灰色“货品”的一个下线渠道!晓峰这误打误撞,竟然摸到了一条可能的线!
她表扬了弟弟几句,叮嘱他别到处乱说。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老谢修理铺”……或许是个可以“无意间”接触一下的点。不用直接找沉三爷,从这个修理铺入手,或许能更自然地摸到一些边缘信息。
傍晚,雾气又聚拢起来,比早晨更浓。林晓兰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深蓝色棉衣,围上厚围巾,将大半张脸遮住,悄然出了门。
她没有直接去前门,而是在浓雾的掩护下,绕到了锣鼓巷斜对面那片一直空置的院落附近。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在浓稠的雾气和昏暗的天色中,极其小心地探向那个白天似乎有窗帘晃动的二楼窗口。
窗内一片黑暗,寂静无声。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热量残留。
但就在她准备撤回感知时,却捕捉到窗台上,极其微弱的、一丝新鲜的烟灰气味。不是普通的卷烟,更像是……某种带过滤嘴的、这个时代相对少见的香烟牌子留下的余味。很淡,却新鲜。
这里确实有人待过,而且就在不久前,刚刚离开。浓雾和黑暗,成了对方最好的掩护。
林晓兰站在自家院门的阴影里,望着对面那栋被雾气吞噬的、死寂的院落,眼神冰凉。
监视从未停止,只是更加隐蔽,更加专业。
她转身,推开自家院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香气涌出来。堂屋里,家人已经聚齐,正在等她吃饭。大姐脸上带着忙碌后的满足,父亲在跟晓峰讨论他那几块磁铁的用法,母亲和晓娟摆着碗筷。
“回来了?快吃饭,今天炖了酸菜白肉,暖和。”王桂香招呼。
林晓兰应了一声,脱下围巾,洗手上桌。热腾腾的饭菜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也暂时压下了心底的冷意。
浓雾锁城,暗影潜行。但家的灯火,是她永不迷航的坐标。而“老谢修理铺”这个意外的线头,和那扇飘着陌生烟味的空窗,都指向了迷雾深处,更复杂的棋局。她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果断。这盘棋,对手落子无声,而她,必须看得更远,算得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