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的午后,阳光正好。前门大街附近的公私合营信托商店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物品混合着灰尘、机油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高大的玻璃柜台后,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处理品”:有缺了口的瓷器,有掉了漆的座钟,有旧书籍,也有不少显然是工厂淘汰下来的、沾着油污的金属部件。
林晓兰谢绝了店员的跟随,自己在一排排货架和堆放的杂物间慢慢走动。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疙瘩,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着这些“废铁”上残留的信息——它们曾经属于什么机器,磨损程度如何,核心部件是否还在。
她要找的,是可能用于小型灌装或封装设备的二手核心件。全新的生产线价格昂贵,且订货周期长,用军方预付款去购置过于扎眼。二手的、经过改造的,更适合她初期低调起步的需求。
绕过一堆旧轴承,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角落。那里堆着几台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旧机器,看样式像是某种简易的冲压或封装设备,铭牌早已模糊不清。她的目光落在一组由几个精密齿轮、连杆和凸轮构成的传动组件上。组件虽蒙尘,但关键部位磨损并不严重,齿轮咬合依然清晰。旁边还有一个带有刻度调节旋钮的、类似定量阀的装置,虽然密封垫老化,但主体结构完好。
“师傅,这几件怎么卖?”林晓兰指着那堆零件,问旁边正在打盹的老师傅。
老师傅抬了抬眼皮:“那一堆啊?都是废铁价,按斤称。你要那个传动组和那个旧阀门?那俩还有点用,稍微贵点,算你……十五块吧,连那堆‘废铁’一起。”
林晓兰没有还价,直接付了钱。又花了三块钱,买了几本堆在角落、封面残破的《机械原理》、《初级钳工手册》和一本油印的《简易封装设备维护》。对她来说,这些旧书和零件,价值远超价格。她需要理解原理,才能更好地利用和改造。
店员帮忙将零件和书用麻绳捆好,沉甸甸的一包。林晓兰拎着走出信托商店,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走到街边,之前那辆吉普车还等着。
“师傅,麻烦先送我回锣鼓巷。”她将东西放进后备箱,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她靠在后座,微微闭上眼睛。今天很顺利,签约完成,资金到手,大姐那边看来也一切妥帖,还意外淘到些可能有用的东西。但她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宋军医的提醒言犹在耳。黑车,茶馆,还有那个打探父亲名字的“南边朋友”……这些线头依然杂乱地隐藏在暗处。
她需要更快地织好自己的网,让这些线头要么被清除,要么……被纳入她可控的轨道。
车子驶回锣鼓巷,停在林宅门口。林晓兰下车,谢过司机,拎着那包零件和书进了院子。
堂屋里,王桂香正在缝纫机前给晓峰改一条裤子,机器哒哒作响。见她回来,停了脚:“回来了?事情办得咋样?你大姐刚也回来了,在屋里呢。”
“都办好了,妈。”林晓兰将东西放在堂屋角落,“大姐呢?”
话音刚落,林晓梅就从东厢房工作室那边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几张画了线的图纸,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红润和一丝掩不住的喜色。“晓兰,你回来正好。我跟周……周同志把铺面那边量了尺寸,画了个简单的改造图,你看看。”她将图纸递过来,又补充道,“周同志说,他认识建筑公司的师傅,如果需要,可以介绍靠谱的施工队。”
林晓兰接过图纸看了看,规划得很合理,前店后坊,还考虑了通风和采光。“姐,你考虑得很周全。施工队的事,可以请周同志帮忙问问,咱们按市价付工钱就行。”她抬头,看着姐姐亮晶晶的眼睛,故意问:“周同志今天帮了大忙,改天得请人家吃顿饭谢谢吧?”
林晓梅脸一红,嗔道:“就你操心多!” 却也没反对,转身去灶间倒水喝了。
王桂香在一旁听着,抿嘴笑了,继续踩她的缝纫机。
林晓兰将零件和书搬进了东厢房工作室。林海生正在里面整理药材,看见她搬进来的东西,好奇地过来看。“这是……机器零件?”
“嗯,爸,从信托商店淘的,可能以后用得着。这几本书,您有空也看看,是关于机械原理和简单设备维护的。”林晓兰将书递给父亲。林海生虽然木工活好,但对更精密的机械了解不多,这些基础书籍或许能打开新思路。
林海生接过书,粗糙的手指抚过残破的封面,眼神认真:“好,我看看。” 对这个女儿的眼光和能力,他现在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林晓兰又将那张军方预付款支票小心收好。明天就去银行入账。这笔钱,一部分用于支付前门铺面尾款和改造,一部分订购灌装线核心设备(二手传动组件可以作为备件或改造基础),剩余的要留作原材料采购和初期运营的流动资金。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
她回到自己书房,将今天的进展简要记录在笔记本上。关于药膏生产的技术细节、人员招募、原料渠道,都需要尽快落实。宋军医推荐的那位技术员,得约个时间见面深谈。
正思索着,前院传来晓峰兴奋的喊声:“二姐!二姐!我的放大电路成了!你听!”
接着,一阵被放大了数倍、带着明显失真但异常响亮的广播声,从他房间里传出来,是新闻播报,夹杂着嗡嗡的电流噪音。
林晓兰忍不住笑了笑。弟弟的世界简单而纯粹,这很好。
她走到窗边。夕阳西下,将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雪后的空气清冽,邻居家开始飘出晚饭的香气。一切看起来安宁祥和。
然而,就在她准备拉上窗帘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斜对面那栋一直空置、据说主人去了南方的院落的二楼窗口,窗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很轻微,像被风吹的。但今天没什么风。
林晓兰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平静地拉上了自家窗帘。但她的心,却微微沉了一下。
又来了。而且,似乎换了更近、更隐蔽的位置。
对方耐心十足,像附骨之疽。她购置房产、签约合作、拓展生意……这些动作,显然都在对方的观察之中。他们到底想看到什么?又或者,在等待什么?
她不能一直被动。或许,该想办法“碰一碰”茶馆那条线了。那个年轻的声音,那份“有趣”的探究,也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把既定的事情扎实做好。实力,才是应对一切未知最大的底气。
晚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王桂香做了拿手的白菜猪肉炖粉条,热气腾腾。林晓梅说起铺面改造的设想,眼里有光。林海生翻着那本《机械原理》,偶尔问林晓兰一两个术语。晓峰还在兴奋地描述他的放大电路如何“威力惊人”。晓娟小声说着美术老师对她新作品的评价。
林晓兰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家人的话语,感受着这份踏实的温暖。窗外,暮色四合,灯火渐起。这座庞大的城市在夜色中隐去棱角,却掩不住无数正在运转的齿轮与暗处游走的线头。
她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那些暗处的线头,她迟早要一根根理清,要么接入自己的系统,要么……干脆剪断。
夜深了,书房里灯还亮着。林晓兰在给陆建军回信。除了告知近日进展,感谢他帮忙留意设备信息,最后,她用平淡的语气写道:“……家中一切安好,新居颇静,唯觉近来巷内似多生面孔,或为寻常,然母亲总叮嘱小心门户。天津冬寒,望你亦多加保重。另,若得便,可否再打听一下,津门旧货市场,有无类似‘沪江’或‘德昌’老厂出的、尚可用的二手小型搅拌或均质机头?价格好商量。”
信纸摊开,墨迹未干。她将信纸拿起,轻轻吹了吹。窗玻璃上,映出她沉静而坚定的侧影。
齿轮在转,线头待理。而远方的回音与近处的博弈,都将是这盘大棋中,不可或缺的棋子。冬夜漫长,但执棋者的心中,已有破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