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生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装着新烙铁和电线的网兜,林晓峰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跟在一旁,还在兴奋地比划着新工具要怎么用。父子俩刚拐进胡同,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不寻常的、拔高了的说话声,其中夹杂着陌生的、粗嘎的男音。
林海生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跳。晓峰也察觉不对,收了声,有些紧张地看向父亲。
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的气氛与这秋日暖阳格格不入。林海生将自行车靠在墙边,示意晓峰别出声,自己轻轻推开了门。
院子里的情景落入眼帘:妻子王桂香脸色涨红,胸脯起伏地站在堂屋门口,像只护崽的母鸡;女儿晓兰站在母亲身侧,身姿挺直,面容沉静,眼神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冽;而堂屋里,八仙桌旁,坐着两个他几乎快遗忘在记忆角落、此刻却无比刺眼的人——他的大哥林海旺,和侄子林志强。
林海旺那双浑浊中透着精光的眼睛,在林海生进门的瞬间就牢牢锁定了他,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审视与估量。林志强则大喇喇地翘着腿,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林海生身上半旧但干净的工作服,以及他手里提着的、一看就是新买的工具,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过往岁月里那些被轻蔑、被排挤、被理所当然索取的画面,如同陈年的灰尘,被这突如其来的风猛地吹起,迷了林海生的眼,也堵住了他的喉咙。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无奈、隐忍和一丝畏惧的情绪,本能地要从心底泛起。
“海生,回来了?”林海旺先开了口,声音干涩,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一个许久未见、但关系寻常的同村人,“你这京城的日子,过得是越发像个城里人了,连亲大哥和亲侄子上门,都得等这么久。”
这话带着刺,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定性——你林海生再怎么样,也是我兄弟,是我林家的人。
王桂香闻言,气得又想开口,却被林晓兰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林海生沉默地走进院子,将手里的网兜放在墙角柴火堆上,动作很慢,仿佛在借着这个动作整理翻腾的思绪。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转过身,看向堂屋里的人。
他没有像往常面对这位大堂哥时那样,下意识地微躬着背,或者避开视线。他只是站在那里,腰背挺得比平时更直一些,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海旺的审视,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稳:“大哥,志强。你们怎么来了?”
没有寒暄,没有“快请坐”,甚至没有对“等久了”表示歉意。这平淡到近乎生疏的反应,让林海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从小被家里收养、一向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弟弟,似乎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林志强可不管这些,他腾地站起来,几步跨到林海生面前,嗓门洪亮:“三叔!我们可是大老远从老家专门来看你们的!坐了两天火车,腿都麻了!你看你们这院子,收拾得真不赖!听说我晓梅姐的铺子生意火得不得了,一件衣裳顶我们乡下一年工分!三叔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拍林海生的肩膀,动作亲热得夸张,眼神却飘向屋里屋外,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林海生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林志强拍过来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志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虚假的热络也凝住了。
“就是开了个小裁缝铺,晓梅和桂香辛苦撑着,勉强糊口。”林海生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比不上大哥在老家,守着祖屋田地,安稳。”
这话听不出喜怒,却把林志强刚才刻意夸大的“富贵”轻轻挡了回去,还把“祖屋田地”点了一下,林海旺以堂伯长子身份占了大头,林海生这个养子净身出户的旧事。
林海旺的脸色沉了沉。他站起身,慢慢踱到门口,目光越过林海生,落在院子角落那辆半新自行车上,又扫过晾晒的厚实棉被,最后回到林海生脸上。
“海生啊,”他叹了口气,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咱二叔二婶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你是知道的,老人嘛,就盼着儿孙在身边,盼着家里和和睦睦,互相帮衬。你在外边发达了,是好事,可也不能忘了根本。家里老人看病吃药,哪样不要钱?你侄子志强也到年纪了,该说媳妇了,现在彩礼要得高……咱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有困难了,可不就得互相拉一把?”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海生的反应,见对方只是沉默听着,便继续道:“那个赵卫国后生,人挺实在,把你们在京城的情况都跟家里说了。我和你嫂子听了,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你出息,担心你们在外头不容易。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们,二呢,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啥能帮上忙的,或者……你们有啥门路,也能拉扯一下你侄子。志强有力气,也能吃苦,留在京城,总能找个营生。”
图穷匕见。看病钱,彩礼钱,安排工作……所有打着“亲情”幌子的索取,被林海旺用“互相帮衬”、“拉扯一把”包装得冠冕堂皇,却掩盖不住底下那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吸血欲望。
王桂香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委屈,是愤怒。林晓兰则冷冷地看着,她知道,此刻父亲的态度至关重要。这个家真正的男主人,必须在这道亲情的枷锁前,立下界碑。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秋风吹过晾晒被单的轻响。
林海生终于抬起了眼。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林志强,也没有看一脸“为你着想”实则贪婪刻薄的林海旺,他的目光掠过妻子气得发红的眼睛,掠过女儿沉静却隐含支持的脸庞,最后,落在躲在门边、有些不安地望着他的小儿子晓峰身上。
晓峰手里还紧紧攥着刚买回来的新烙铁,那是对未来、对知识、对新世界渴望的象征。这个家,有在布料与针线间创造价值的妻子和长女,有在知识海洋里遨游的次女,有在无线电波里探索未知的幼子,还有他这个虽然笨拙、却想用双手为她们撑起一片安稳天的父亲。
这个家,这房子是晓兰买下来的。在京城一砖一瓦都包含着晓兰的心血和一家人的希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来肆意践踏、予取予求!
那股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属于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血性,混合着多年隐忍的憋屈和对眼前人贪婪嘴脸的极度厌恶,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亲情孝道”的脆弱岩壳。
林海生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大哥,我爹娘的养老,该我出的那份,我从来没短过。桂香按月寄回去的钱和粮票,都有邮局回执,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你要看,我拿给你。”
“至于志强的工作,”他目光转向一脸错愕的林志强,“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工作要靠自己本事去考,去应聘,或者街道安排。我没有那么大的门路,也没那个本事安排。你们要是想在北京找活干,可以去劳动局登记,或者看看招工告示。”我是他堂叔,又不是他爸。
“我们的日子,是我们一家人起早贪黑、一针一线、一分一厘挣出来的。铺子是小本经营,刚够糊口,还要供晓兰上学,晓娟学画,晓峰念书。没有余钱,也没有余力,去‘拉扯’别人。”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脸色铁青的林海旺脸上,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钉:
“如果你们是真心来看我们,我欢迎,家里有白开水,有馒头咸菜,管饱。如果是听信了外人的胡话,想来‘沾光’、‘打秋风’,那对不起,我们小家小户,负担不起。”
“这个家,姓林,是我林海生和桂香,带着孩子们,在北京置下的产业。跟老家的祖屋田产,是两码事。”
“以前在老家,我是养子,很多事,我认了。但现在,在这里,我是户主。”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用凿子刻在石头上。
院子里,落叶可闻。
林海旺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他死死盯着这个仿佛突然变得陌生的堂弟,那张刻薄的嘴张了张,想拿出长辈的威严呵斥,想用“不孝”、“忘本”的大帽子压人,却在对上林海生那双平静却不再有丝毫退让的眼睛时,一时竟噎住了。他忽然发现,那个他可以随意拿捏的堂弟,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一棵他无法轻易撼动的树。
林志强则直接炸了,他涨红了脸,指着林海生:“三叔!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大老远来,你就这么对我们?你还是不是林家人?!”
“我姓林,林海生。”林海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我的家,在这里。我的责任,是桂香和这几个孩子。”
界碑,已然立下。无声,却坚固如山。
王桂香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却是滚烫的,畅快的。林晓兰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父亲这棵沉默的大树,终于为自己、为这个家,撑开了最坚硬的枝干。
秋风拂过,带着凉意,也吹散了某些陈腐的、令人窒息的枷锁。一场来自血脉亲缘的吸血闹剧,在这个秋日的午后,被一家之主用最朴实却也最坚定的语言,画上了休止符。接下来的,或许是恼羞成怒的咆哮,或许是死皮赖脸的纠缠,但底线已经划明,这个家,不会再退让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