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午后彻底放晴。天空被洗刷得湛蓝高远,阳光重新变得炽慨,只是温度又降了几分,空气里满是清冽干爽的味道。
四合院里积了些雨水,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映着蓝天白云的镜子。林晓峰放学回来,书包都没摘,就兴奋地冲向院角那个属于他的“秘密基地”——一个用旧木板和油毡在柴火棚边上搭起来的小小窝棚。
“爸!妈!二姐!我们学校科技小组今天发零件了!”他一边喊,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印着“少年无线电”字样的牛皮纸袋,哗啦一下倒在窝棚里那张用砖头垫稳的破木板上。一堆亮晶晶的金属件、颜色各异的电阻电容、几卷细如发丝的漆包线,还有一个小小的、亮黄色的方形塑料盒子(晶体管收音机套件),瞬间吸引了全家人的目光。
林海生放下手里正在打磨的木头榫头,走过来,蹲在儿子旁边,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拨弄着那些精巧的零件。“哦?这就是无线电零件?看着挺精细。”他眼神里带着属于老工人的好奇与慎重。
王桂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也凑过来看,脸上是纯粹的高兴:“我儿子真能耐,都能摆弄这些洋玩意儿了!”
林晓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抹布,正擦着刚洗过的头发。她看着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和桌上那堆代表着另一个崭新世界的零件,心里泛起温柔的涟漪。前世,弟弟似乎对这些并不热衷,后来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找了个普通工作。这一世,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她走过去,拿起那个黄色的塑料盒看了看,“这就是收音机套件?装好了就能听广播?”
“嗯!”林晓峰用力点头,小脸兴奋得发红,“老师说了,只要按照电路图,把零件都焊到正确的位置,再接上电池和天线,就能收到电台!我们小组比塞,看谁先装好,收的台多,声音清楚!”
他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翻出那张印着复杂线路图的说明书,又找出一个边缘有些烧焦痕迹的老旧烙铁——那是林海生以前焊补铁皮桶用的。林海生见状,立刻起身:“这烙铁不行,太糙,焊你这精细东西得坏事。等着,我去借把好的。”
说着,林海生就出了门,没一会儿,真的从隔壁在五金厂工作的邻居家借来了一把小巧的、烙铁头锃亮的新烙铁,还有一小卷松香和焊锡丝。“用这个,手稳点,别烫着。”他嘱咐着,眼里是少见的、对儿子新兴趣的支持。
林晓峰如获至宝,立刻埋头研究起来。他先是把电路图铺平,用几块捡来的鹅卵石压住四角,然后对照着零件清单,一个个辨认,嘴里念念有词:“电阻,棕黑红金,1000欧姆……电容,103,0.01微法……” 阳光从油毡的缝隙漏下来,照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
林晓兰没有打扰他,转身进了屋。堂屋的八仙桌上,摊开着妹妹林晓娟的素描本。晓娟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正对着窗台上一个缺了口的陶土花盆写生。花盆里种着几棵绿油油的蒜苗,是王桂香随手种的。
晓娟画得很慢,很仔细。铅笔尖在粗糙的画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先勾勒出花盆不规则的圆形轮廓,然后是上面质朴的刻痕,接着是蒜苗挺拔又带着自然弯曲的线条,甚至光影在陶土和叶片上形成的细微明暗变化,都被她用长短不一、轻重有度的排线捕捉下来。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紧抿,全身心都沉浸在线条与光影构成的世界里。
林晓兰轻轻走过去,站在妹妹身后看着。画已经完成了大半,那朴拙的花盆和生机勃勃的蒜苗,在晓娟的笔下,竟透出一种宁静而坚韧的生命力。她想起前几天,晓娟曾小声跟她说过,美术老师建议她可以尝试报考中央美院附中,但晓娟自己很犹豫,觉得那太高不可攀,家里恐怕也负担不起。
“画得真好。”林晓兰轻声开口。
林晓娟吓了一跳,手里的铅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二姐……我随便画的。”
“不是随便画,”林晓兰拿起素描本,仔细端详,“形抓得准,光影感觉也好。你们老师说得对,你有天赋。”她放下本子,看着妹妹清澈却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睛,“想考美院附中,是不是?”
林晓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嗯……可是,那得多难啊……而且,学画画,听说特别费钱,颜料、画纸、学费……”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林晓兰语气笃定,“家里现在有铺子,有进项,供你读书没问题。关键是,你自己想不想,敢不敢去试?”
晓娟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渴望与不安交织的光芒。“我……我想。我喜欢画画。可是……”
“没有可是。”林晓兰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既然喜欢,又有天赋,就该去争取。考不考得上,是本事问题;敢不敢考,是胆量问题。咱们林家,现在不缺胆量。你只管专心画,其他的,有姐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攒下的零钱和粮票,塞到晓娟手里:“这些你先拿着,去买点好点的素描纸和铅笔。不够再跟我说。还有,周末我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好的美术辅导班,或者能找到美院的老师指点一下。”
林晓娟握着那尚带体温的布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啪嗒掉在了素描本上,晕开一小片灰色的湿痕。
院子里,林晓峰正小心翼翼地用烙铁烫化一小点焊锡,试图将一根细如发丝的漆包线焊接到电路板的一个小孔里。烙铁的热气蒸腾,松香的味道弥漫开来。他全神贯注,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堂屋里,林晓娟重新握紧了铅笔,笔尖落在纸上,比之前更加沉稳坚定。沙沙声再次响起,继续描绘着那盆平凡的蒜苗,也仿佛在勾勒着自己朦胧却逐渐清晰的未来。
林晓兰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专注无线电的弟弟,和屋里沉浸画画的妹妹,又想起铺子里正研究新面料的姐姐,以及为这个家默默加固门窗、准备过冬柴火的父母。一种饱胀的、混杂着欣慰、责任与无限希望的情感充盈着她的胸膛。
这个家,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向上生长,寻找着自己的方向,发出属于自己的微弱却清晰的“信号”。弟弟的无线电波,妹妹的铅笔线条,姐姐的针脚与面料,父母的汗水与守护……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家庭在新生活中,最坚实、最动人的频率。
秋风穿过院落,带着凉意,也带来了更清晰的广播声——那是邻居家收音机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样板戏唱段。而在林家这个小院里,属于他们自己的、充满希望与活力的“信号”,正变得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