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王志刚被让进了堂屋。王桂香给他倒了碗白开水,他接过去,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眼睛却还在屋里四处打量。目光掠过墙上新挂的年画,掠过晓峰放在桌上的无线电零件,最后落在条案上那台崭新的三五牌座钟上,停留了好几秒。
“桂香姐,你们这日子,真是过到天上去了。”他放下碗,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却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的酸意。
王桂香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双手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志刚,你刚说……是娘让你捎话?”她直接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绷得有点紧。
“啊?哦,对对!”王志刚像是才想起正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口没有粘,只是折了一下。“婶子不识字,这是让隔壁上过扫盲班的二小子帮着写的。”他把信封递过来。
王桂香接过,手指有些发抖。她抽出里面一张小学生用的田字格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晓梅站在母亲身后,也瞥见了上面的内容,无非是些“身体尚可”、“勿要挂念”的套话,只在最后提了一句“听闻京城繁华,汝兄嫂曾往,盼汝顾念手足,守望相助”。
这话写得含蓄,但意思却明白——老太太知道王志强他们来过北京找过王桂香,话里话外,还是希望王桂香能拉扯哥哥一把。
王桂香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堂屋里的空气都有些凝滞。王志刚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终于,王桂香把信纸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放在桌上。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圈有点微微的红。“娘的身体,没大碍就好。”她的声音很平,“志刚,你大老远来,就为送这个信?”
王志刚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送信是主要,另外嘛……也确实有点小事,想求桂香姐和……和晓兰侄女帮帮忙。”他终于切入了正题,目光热切地投向一直沉默站在门边的林晓兰。
晓兰感知到这个“表叔”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混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底层小人物的狡黠算计,以及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她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表叔有什么事?”
“是这样,”王志刚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机密,“我听说晓兰侄女有本事,跟部队的大领导都能说上话,还在做那个……那个很金贵的药膏买卖?”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在老家县里的药材公司,有个门路,能弄到些不错的药材,价钱比市面便宜不少!我就想着,晓兰侄女你那边要是需要,这不正好吗?咱们自家人,肯定比外人可靠!我也能……嘿嘿,挣个中间跑腿的辛苦钱。”
原来是为了这个。晓兰心里冷笑。消息传得可真快,连老家县城的远房亲戚都打听到了“药膏买卖”,还想来分一杯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来搭个线,从中渔利。
王桂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没想到,这个多年不来往的表弟,一上门就是打着做生意、占便宜的主意。这让她刚刚因家信而升起的一点对老家的柔软心肠,瞬间又冷硬起来。
“表叔,”晓兰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听不出喜怒,“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们药坊的药材供应,是跟正规的药材公司签了合同的,渠道稳定,质量也有保证。暂时不需要额外的货源。”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王志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得有些尴尬,但眼里立刻闪过一丝不甘和恼怒。“晓兰侄女,话不能这么说啊!自家人还能害自家人不成?我那渠道真的可靠,价钱也公道!你这跟外人做买卖,哪有跟自家人放心?再说了,你现在生意做大了,拉扯一把老家穷亲戚,也是应当应分的嘛!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这话已经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王桂香听得气血上涌,刚要说话,晓兰轻轻按住了母亲的手臂。
“表叔,”晓兰往前走了半步,虽然年轻,但身上那股沉静而笃定的气势,竟让王志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做生意讲究的是规矩和信用,跟是不是自家人没关系。该有的手续、该定的标准,一样都不能少。至于拉扯亲戚……”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志刚,“我爹腿脚不便还在努力工作时,我娘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几个差点过不下去时,老家那些‘自家人’,又在哪儿呢?”
这话问得尖锐,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层所谓的“亲情”面纱。王志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堂屋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以及周继军清朗的招呼声:“林师傅在家吗?”
这声音像一道光,骤然劈开了屋内的凝滞。晓梅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快步迎了出去。王桂香也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
王志刚则像抓住了什么把柄,眼睛一亮,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嘴里小声嘀咕:“哟,这又是谁啊?看样子是个干部?”
晓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也跟着走了出去。
周继军推着自行车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见晓梅出来,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随即也看到了跟在后面、面色不虞的晓兰,以及堂屋门口那个探头探脑、形容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敏锐地察觉到林家气氛的异常,笑容微微收敛,变得客气而稳重。
“周同志来了。”晓梅打起精神招呼。
“林师傅,打扰了。这是试产订单的正式确认单和具体要求,领导批下来了,让我赶紧送过来。”周继军递过文件夹,目光扫过王志刚,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但他这份沉稳的干部气度,落在王志刚眼里,却成了某种印证。王志刚的眼睛更亮了,甚至带着点谄媚地冲周继军笑了笑。
晓兰接过文件夹,快速翻看了一下,对周继军道:“麻烦周同志跑一趟。我们会按时按质完成。”
“好,那就辛苦林师傅了。”周继军说着,又看了一眼堂屋方向,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对晓兰和晓梅说,“家里……是不是有客人?要是不方便,我先……”
“没什么不方便。”晓兰打断他,语气果断,“一个老家来的远亲,说几句话就走。周同志你忙你的。”
这话是说给周继军听,更是说给屋里的王志刚听。
周继军会意,不再多留,告辞离开了。他骑上自行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口。
院门内,王志刚却已经凑到了晓梅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打探:“晓梅,刚才那位……是哪个单位的领导?看着可真气派!你跟人家……很熟?”
他这话问得暧昧,眼神里闪烁着市侩的揣测。仿佛认定了晓梅母女在京城的“好日子”,必定是靠着攀附了什么有能耐的人。
晓梅被他那眼神和语气恶心得后退了一步,脸色涨红,是气的,也是羞的。“表叔!你胡说什么!那是外贸局负责跟我们对接工作的同志!”
“工作同志?工作同志能这么殷勤,大老远送单子?”王志刚显然不信,嘿嘿笑着,一副“我懂”的样子,“晓梅啊,不是表叔说你,女孩子家,长得俊,手艺好,再有点……人脉,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可别忘了拉扯拉扯老家……”
“王志刚!”王桂香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把嘴闭上!滚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这一声怒喝,把王志刚吓了一跳。他看着王桂香铁青的脸,和晓兰冰冷刺骨的眼神,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趟不仅没捞到好处,恐怕还把最后一点亲戚情分都耗尽了。他讪讪地提起自己的旅行袋,嘴里还不甘地嘟囔着:“走就走……发了财就不认穷亲戚,什么玩意儿……”
灰溜溜地走了。
院门重重关上,将那令人厌恶的身影和气息隔绝在外。小院里恢复了安静,但那种温馨宁静的气氛,已经被彻底破坏了。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照不进人心底的阴霾。
王桂香扶着门框,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晓梅咬着嘴唇,心里满是屈辱和愤怒。晓兰走过去,扶住母亲,目光却望向姐姐。
“姐,”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看见了吗?这就是‘自家人’。在他们眼里,咱们的成功,要么是撞大运,要么就是靠攀附。他们永远不会真心认可你的本事,只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她顿了顿,看向母亲:“娘,这次您看明白了吗?心软,念旧,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和更深的伤害。咱们这个家,以后,得把门关得更紧一些。”
王桂香看着两个女儿,看着她们眼中相似的清冷和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眼泪逼了回去。是的,该看明白了。从今往后,老家那些人,那些事,都与她王桂香、与她们林家,再无瓜葛。她们的日子,要清清白白、靠自己的双手,继续往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