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军带来的枣泥卷的香甜,在林家小院萦绕了两日,也甜进了林晓梅的心里。她做起活来愈发有劲,连踩缝纫机的节奏都轻快了许多。那本香港时装杂志被她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铅笔细细标注了许多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修改符号。
这天下午,铺子里难得清闲。晓梅正对着光,检查一件刚完工的西装内侧的针脚,门帘被掀开,带进一阵略有些刺鼻的雪花膏香气。
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同志,烫着时兴的卷发,穿着簇新的列宁装,脚下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牛皮鞋。她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晓梅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你就是林晓梅同志?”女同志开口,语调有些偏高。
“是我,同志您要做衣服?”晓梅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感知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不太友善的、带着挑剔和比较的气息。
“我姓吴,吴蓓蓓,在外贸局宣传科工作。”她自我介绍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晓梅身上来回打量,从她简单挽起的发髻,到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罩衫,再到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听说周继军同志最近常往你这儿跑?”
晓梅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依旧平静:“周同志是来谈工作,送些服装样子参考。”
“工作?”吴蓓蓓轻笑一声,带着点不以为然,“他一个业务科的,跟你一个裁缝铺能有多少工作可谈?”她向前走了两步,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那件刚做好的西装,“这做工,也就一般嘛。比我们局里定点合作的红旗服装厂差远了。”
这话语里的挑衅意味已经十分明显。晓梅攥了攥指尖,感受到那上面因长期劳作而生出的薄茧。她没有动怒,只是声音淡了些:“吴同志要是觉得红旗厂更好,可以去那里做。”
吴蓓蓓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她盯着晓梅,忽然换上一副“为你着想”的表情:“林师傅,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周继军同志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组织上很看重他。他的个人问题,多少领导同志都关心着呢。你一个个体户,还是……注意点影响比较好,免得惹闲话,耽误了周同志的前程。”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晓梅内心最隐秘的不安。个体户的身份,与周继军之间的差距,是她偶尔夜深人静时也会思量的问题。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但脊背挺得笔直。
“谢谢吴同志提醒。”晓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韧劲,“我和周同志之间,清清白白,只有工作往来。至于前程,我相信周同志自有判断,不劳旁人费心。”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周继军提着一个布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林师傅,衬料我找来了,你看看合不合……”他的话在看见吴蓓蓓时顿住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吴蓓蓓同志?你怎么在这里?”
吴蓓蓓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声音也娇柔了几分:“周科长,我路过,顺便来看看衣服。正跟林师傅聊天呢。”她刻意强调了“聊天”二字。
周继军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径直走到晓梅面前,将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种不同厚度和弹性的海绵衬料。“你看看哪种合适?”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晓梅脸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吴蓓蓓瞬间难看的脸色。晓梅能感觉到,周继军身上那股沉稳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因吴蓓蓓而来的压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灼人的视线,伸手仔细捻了捻几种衬料,最后选了一种手感最扎实、回弹性最好的。
“这种应该可以,谢谢周同志。”她低声道谢。
“能帮上忙就好。”周继军温和地说,随即像是才想起吴蓓蓓还在,转头客气而疏离地问,“吴蓓蓓同志,还有事吗?”
吴蓓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事了。周科长,你们忙。”说完,几乎是跺着脚走了出去,门帘被她甩得啪嗒一响。
铺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缝纫机沉默的轮廓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雪花膏香气。周继军看着晓梅依旧有些紧绷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工作是工作,个人问题是个人问题,我分得清。”
晓梅抬起头,撞进他诚恳的目光里。那颗被吴蓓蓓的话语搅得有些纷乱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选定的衬料,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也抚平了心头的褶皱。
周继军没有再多待,留下衬料便离开了。晓梅走到窗边,看着他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与刚才吴蓓蓓离去时的气急败坏截然不同。她收回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块没吃完的枣泥卷上,伸出手,轻轻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甜味依旧,却似乎比前两日,更多了一丝复杂的、需要细细品味的余韵。她知道,她和周继军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而前方,似乎也并非只有阳光,还潜藏着未知的风雨。但此刻,口中的甜,和他方才那句“我分得清”,让她愿意去相信,也愿意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