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独立日。
剑桥市的街道上挂满了星条旗,远处波士顿港方向隐约传来礼炮声和市民游行的喧哗。
哈佛大学校园内,保持着象牙塔特有的宁静与书卷气。
古老的砖砌建筑爬满常春藤,草坪修剪整齐,榆树投下斑驳的树荫。
暑假已经开始,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校园里只有少数留校的师生和工作人员,显得格外空旷。
林承志走在连接哈佛园与查尔斯河畔的林荫道上。
他身边跟着查尔斯·埃利奥特,当年在哈佛预科和本科期间的同窗兼好友,如今已是波士顿一家着名律师事务所的初级合伙人。
查尔斯穿着浅棕色的夏季西装,金发梳理整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眼神中透着对好友的不舍。
“真没想到,你会选在今天来办手续。”查尔斯说道。
两人沿着河畔缓步而行,查尔斯河在午后的阳光下波光粼粼,对岸的波士顿城区轮廓清晰。
“独立日,大家都忙着庆祝,行政办公室恐怕只有值班的人。”
“正好,人少,清净。”林承志微笑道。
“我也不想搞得太正式,惹人注目。
只是来提交一份长期休学申请,顺便……跟这个地方告个别。”
两人走过威德纳图书馆的工地,走过纪念教堂,最后来到哈佛大学行政楼,一座乔治亚风格的红色砖砌建筑。
行政楼里果然冷清。
找到值班的教务助理,一位戴着夹鼻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
林承志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申请文件,文件措辞委婉。
以“家族重大事务及海外商业扩展急需处理”为由。
申请“无限期休学”,实则等同于退学。
老先生看了看文件,又抬头看了看林承志,似乎认出了这位校园里的传奇人物。
最年轻的亿万富豪、学术奇才、同时也是争议人物。
“林先生,您的学业记录非常优秀。”老先生公事公办地说道。
“如果只是暂时休学,学校当然可以批准。
但‘无限期’……这需要院长甚至校长的特别许可。
而且,您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本科课程,只差最后一年和毕业论文。
现在放弃,实在可惜。”
“我明白,先生。”林承志礼貌坚定地说道。
“但我确实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如果校方需要,我可以请我的导师威廉·詹姆斯教授,或者埃利奥特校长出面说明。”
老先生犹豫了一下,显然知道林承志的背景和影响力。
最终,他在文件上盖了章,做了登记:“好吧,林先生。
我会将您的申请提交给院长办公室。
在最终决定下来前,您的学籍暂时保留。
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您。”林承志接过回执,与查尔斯一起离开行政楼。
手续比预想的简单。
这简单背后,是哈佛这所古老学府对这位特殊学生的复杂态度。
既欣赏其才华和成就,又对其“不务正业”有所微词,更对他神秘的东方背景和巨额财富来源存有疑虑。
走出行政楼,林承志长舒一口气。
在哈佛的求学生涯,至此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从1883年作为幼童留学生入学预科,到如今,六年时光。
在这里,他系统学习了数学、物理、化学,为未来的科技布局打下基础。
结识了查尔斯等挚友,接触了共济会的思想,也遇到了艾丽丝。
“去老地方喝一杯?”查尔斯提议,“‘牛津咖啡馆’应该还开着。”
“牛津咖啡馆”,位于哈佛广场附近的一家老牌咖啡馆,是他们学生时代常去讨论功课、畅谈理想的地方。
咖啡馆里客人不多。
两人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点了两杯黑咖啡和一份苹果派。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争论达尔文和赫胥黎吗?”查尔斯搅拌着咖啡,眼中带着怀念。
“你当时坚持说,进化论不仅适用于生物,也适用于文明和社会,把那个来自南部的神学学生气得差点把咖啡泼到你脸上。”
林承志笑了:“记得。那时候年轻气盛,什么都敢说。”
“你现在也不老。”查尔斯看着他。
“但感觉……沉稳了很多,也沉重了很多。
承志,我们认识六年了。
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大的事,远比赚钱、比赢得‘电流战争’更大的事。
这次回中国,恐怕不是普通的‘处理家族事务’吧?”
查尔斯显然察觉到了什么。
林承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查尔斯,你怎么看现在的中国?在哈佛,在波士顿的精英圈子里。”
查尔斯沉吟片刻:“说实话,大部分人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或怜悯。
报纸上的报道,总是强调那个帝国的落后、腐败、以及被列强‘打开国门’的必然性。
很少有人真正去了解它的历史和文化,更少有人相信它能靠自己的力量实现现代化。”
“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你对你的文明有深刻的理解,也有强烈的自豪和……责任感。
这让我开始重新思考一些固有的偏见。”
林承志点点头:“谢谢你的坦诚,查尔斯。
是的,我回去,是想做一些事情,改变一些事情。
这个过程会很难,甚至很危险。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查尔斯凝视着好友:“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我只是个小律师,但在波士顿、在纽约,我还是有一些人脉的。
如果需要法律上的建议,或者……某些信息的传递。”
这是一个真挚的提议。
林承志心中感动,但他不能把查尔斯卷入太深。
“暂时不需要。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联系你。
保持通信,好吗?
我会从东方给你写信,告诉你那里的真实情况,而不只是报纸上的片面之词。”
“一言为定。”查尔斯伸出手,两人用力握了握。
林承志看了看怀表,站起身:“我该走了,还要去跟詹姆斯教授道个别。”
威廉·詹姆斯教授,美国心理学之父,也是林承志在哈佛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启蒙导师。
他的办公室在爱默生楼的顶层。
詹姆斯教授正在伏案写作,看到林承志进来,摘下眼镜,露出温和的笑容:“林,我猜到你今天会来。坐。”
书房堆满了书籍和手稿,詹姆斯教授年近五十,头发灰白,面容清癯,眼神睿智宽容。
“教授,我是来告别的。”林承志开门见山。
“我听说了。要回中国了?”詹姆斯教授点起烟斗。
“可惜啊,你在心理学和哲学上很有天赋。
那篇关于‘文化心理与集体无意识’的课程论文,观点非常新颖。
如果你继续深造,或许能在这个领域开辟新天地。”
“学术之路,也许将来还有机会。”林承志说道。
“但现在,我的祖国更需要我去做别的事情。”
詹姆斯教授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烟雾看着林承志:“林,我教过很多学生,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你不仅聪明,还有一种……罕见的、将理念转化为行动的力量。
但我要提醒你,改变一个庞大的古老文明,远比写一篇论文或赢得一场商业竞争复杂得多。
你会遇到难以想象的阻力,来自外部,也来自内部。
甚至……来自你试图帮助的人们。”
不愧是洞察人性的大师,一眼看穿了问题的核心。
林承志肃然:“我明白,教授。但我必须尝试。”
“我相信你会。”詹姆斯教授微笑道。
“记住我课堂上说过的话:真正的进步,不是简单地用新事物取代旧事物,而是找到新旧之间的创造性转化。
对待你的文明传统,也是如此。
不要全盘否定,也不要固步自封。
找到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内核,用现代的方式赋予它们新的表达。
这或许是一条更艰难,但也更持久的道路。”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林承志深思。
他起身,向教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的教诲,教授。我会铭记在心。”
“保重,林。”詹姆斯教授站起身,与他握手。
“期待听到你在东方的故事。
记住,哈佛永远是你的母校,这里永远欢迎你回来。
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客人。”
离开爱默生楼,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将哈佛园的古老建筑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惊起一群鸽子。
林承志独自走在空荡的校园里,脚步缓慢。
他走过他曾熬夜苦读的图书馆,走过他与艾丽丝初次相遇的草坪,走过他发表第一次公开演讲的礼堂台阶……
六年光阴,如水流逝。
这里见证了他从一个带着未来记忆的迷惘孩童,成长为心智成熟、目标坚定的青年。
这里给予他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理性的精神、一种开放的视野、一种对“可能性”的信仰。
尽管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哈佛、乃至整个西方学术界,依然弥漫着某种文明优越感和对东方的偏见。
但至少,这里还有像詹姆斯教授、像查尔斯这样愿意理性看待世界、愿意理解不同文明的人。
这就够了。种子已经播下。
他最后停在哈佛园中央的约翰·哈佛铜像前。
这位建校者的雕像在夕阳下泛着青铜的光泽,表情沉静,目视远方。
“再见了,哈佛。”林承志轻声说道。
“谢谢你教会我的一切。
我会用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去守护和重建另一个古老的文明。
也许有一天,东西方的智慧能够真正平等对话。
那时,我们今天的离别,将会被赋予更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