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书房的玻璃窗,在窗棂上汇聚成细流,蜿蜒而下。
壁炉里的火静静燃烧,松木的清香混合着旧书、皮革和雪茄的味道,弥漫在宽敞的书房里。
这是金羊庄园主宅二楼东翼的书房,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胡桃木书架,摆满了英文、德文、法文和中文的书籍。
第四面是落地窗,此刻窗帘半掩,窗外是笼罩在雨幕中的花园,远处海湾灰蒙蒙一片,与低垂的天幕融为一体。
林承志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厚厚的家书。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用毛笔小楷写成,字迹工整略显急促,足足写了二十多页。
写信人是他的父亲林怀远,从苏州寄出,经由上海、横滨、旧金山的邮轮辗转,历时近两个月才抵达他手中。
信的前半部分絮叨着家常:
母亲陈氏身体尚可,只是思念远行的儿子。
族中事务平稳;苏州今春多雨,园林里的梨花落得早。
询问他在美国是否安好,生意是否顺利,与艾丽丝姑娘何时完婚,等等。
字里行间透着传统士绅家庭特有的含蓄关怀和深深牵挂。
信的后半部分,笔锋渐转,忧虑之情溢于纸面:
“……吾儿前信言及北洋之事,今又有新况,为父思之再三,觉不可不告。
去岁冬,李中堂奏请添购快船两艘,朝廷拨银二百八十万两。
然闻听津门传闻,此款至北洋,先克扣三成以‘孝敬’京中诸公及打点关节,实到仅二百余万。
所购之舰,名‘致远’、‘靖远’,虽为新式,然据归国之洋匠私语,其钢甲厚度、炮位速率、机舱马力,皆较英德原厂同型舰有减。
中堂或亦知,然掣肘众多,经费支绌,只得将就。”
林承志看到这里,手指微微收紧,信纸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克扣军费、以次充好,这些在历史书上读过无数遍的晚清军队腐败。
如今通过父亲的信,以如此具体而鲜活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二百八十万两白银,相当于近四百万美元,足以建造两艘相当先进的巡洋舰,却被层层盘剥后,换来两艘“缩水版”。
林承志继续往下看:
“更可虑者,非仅舰艇。
水师官兵,自丁提督以下,多沾染官场习气。
训练多敷衍,演习如儿戏。
有管带常年驻岸,营宅纳妾,舰务委于大副。
水兵缺额严重,额饷被侵吞,士气低迷。
去岁会操,旗舰‘定远’发炮,竟误伤友舰‘超勇’,幸未沉没,然已贻笑大方。
军中洋教习屡谏,然人微言轻,且合同将满,多萌去意。”
“近日,又有倭人舰只屡至朝鲜海域及我北洋各口外游弋,测量水文,其心叵测。
李中堂虽令各舰加强警备,然官兵懈怠日久,恐难当大任。
朝中清流空言主战,实则不明外情。
保守者但求苟安,一味敷衍。
南洋刘坤一、张之洞等,各怀心思,难以同心。”
“为父一介商绅,本不当妄议国事。
然每念及甲申马江之败,法国坚船利炮屠我水师,至今思之痛心。
今北洋外表尚强,内里蛀空,倭人虎视眈眈,一旦有事,恐……唉!
吾儿素怀大志,见识卓远,今在海外,或有所谋。
然归国之期,宜早不宜迟。
此间情势,恐不及待矣。”
信的最后,林怀远叮嘱儿子保重身体,提及苏州祖宅后园的梅花今年开得极好,为他留了一坛陈年的梅花酿,等他归来共饮。
林承志缓缓放下信纸,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
父亲的信,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记忆中那些尘封的历史画面:
黄海海面上燃烧的军舰、刘公岛上绝望自尽的将领、马关条约屈辱的签字、旅顺城惨绝人寰的屠杀……
这些原本以为还有时间阻止的悲剧,此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正呼啸着向他逼近。
腐败、懈怠、内斗、短视,晚清这台庞大而腐朽的机器,正在历史的悬崖边滑行。
而日本,这个被他视为首要目标的敌人,正在厉兵秣马,全力发展海军。
其举国上下那股“脱亚入欧”、不惜一切代价崛起的疯狂劲头,与清廷的暮气沉沉形成残酷对比。
林承志原本计划在1894年初,再全面回归。
那时,他的资本将更加雄厚,技术储备更完善,在美国的人脉和神秘组织的关系网络也更稳固。
但现在,父亲的警告让他意识到,时间可能不在他这边。
北洋水师的腐烂速度,可能比历史记载的还要快。
甲午战争是否会提前爆发?
或者,即使时间不变,以北洋现在的状态,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渗透、掌控、改造吗?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艾丽丝走了进来。
她步伐已经有些蹒跚,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壶热茶和两块杏仁饼干。
“承志?”她轻声唤道,看到林承志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不禁心疼。
“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林承志睁开眼睛,看到艾丽丝,脸上的凝重神色稍缓。
他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小心地扶她在壁炉旁的软椅上坐下。
“是父亲的信。”林承志将信纸整理好,没有隐瞒。
“国内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艾丽丝接过信,她中文读写能力已经相当不错,能够理解信的大意。
看着看着,她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尤其是读到关于北洋水师腐败和日本挑衅的部分。
“上帝啊……”她低声惊呼。
“军舰怎么能这样对待?那是保卫国家的利器啊!还有那些士兵……他们的长官怎么能这样?”
林承志苦笑:“这就是古老帝国衰朽时的常态。
体系腐败,人心涣散,每个人都只顾眼前私利,无人真正关心国家命运。”
林承志声音低沉,“而我原本以为,我还有时间。”
艾丽丝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冰凉。“承志,你想提前回去,是吗?”
林承志反握住她温暖柔软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也感受着她腹中那个小生命隐约的胎动。
他看着艾丽丝湛蓝的眼睛,那里盛满了对他的担忧、理解和支持。
“艾丽丝,我……”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生产了,这个时候我不该……”
“不该什么?”艾丽丝温柔地打断他,将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
“不该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必须做的事吗?
承志,我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你心里装着比我们这个小家更大的世界。
那不是野心,是责任。
你和我说过你的故乡,说过那片土地上人们的苦难和希望。
如果现在不回去,如果那里发生可怕的灾难,你会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爱丽丝的声音轻柔坚定:“我会照顾好自己,有最好的医生和护士。
安德烈亚斯和李福也会保护我们。
你不要因为我们而犹豫。只是……”
爱丽丝咬了咬嘴唇。
“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我和孩子,在这里等你,或者……去东方和你团聚。”
林承志感到眼眶一阵发热。
他俯身,将艾丽丝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玫瑰花香。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壁炉的温暖包裹着他们。
“我答应你。”他在她耳边低声承诺。
“我会平安。我也会尽快安排,把你们接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也许……夏威夷?或者先回中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置。”
艾丽丝在他怀中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两人依偎了片刻,林承志松开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你先回房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
艾丽丝知道他要开始工作了,顺从地站起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别熬太晚。”
目送艾丽丝离开书房后,林承志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一张新的信纸,拿起钢笔。
首先,归国时间必须提前。
最晚明年,也就是1890年,他就必须回到中国,开始实质性介入北洋事务。
这意味着,在美国的布局和收尾工作,必须加速。
其次,艾丽丝的生产和安置。
孩子预计五月出生。
之后需要时间恢复。
他需要在东方先建立一个稳固的、安全的据点,然后接他们过去。
也许可以利用共济会和圣殿骑士团在远东的网络。
或者自己在上海、天津提前购置产业,建立护卫力量。
第三,技术转移。
潜艇、速射炮、交流电系统、无线电……
这些技术成果和实物,必须开始有计划地向东方转移。
不是简单的图纸,而是设备、人才乃至生产线。
第四,资本调动。
在美国的大部分资产需要逐步变现或转化为易于转移的形式。
同时,要开始在中国进行投资布局,建立商业和金融网络,为后续行动提供资金和掩护。
第五,情报收集。
必须加大对日本海军发展、清政府内部动态、列强在远东政策的情报收集力度。
苏菲的渠道要继续利用,共济会和圣殿骑士团的情报网也要调动起来。
林承志快速在纸上列出要点,字迹潦草但条理清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开些许,一缕苍白的月光透过云隙,照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
书房的门被敲响,是李福。
“先生,安德烈亚斯先生到了,在楼下客厅。
他说有紧急情况汇报,关于船坞失窃事件的后续,以及……来自东方的另一条消息。”
林承志立刻站起身:“让他上来。”
几分钟后,安德烈亚斯走进书房。
“林先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安德烈亚斯微微躬身,随即直入主题。
“两件事。第一,船坞内奸调查有进展。
我们抓住了那个‘喜欢去唐人街赌钱’的家伙,船体组的焊接质检员,一个叫陈阿四的华人。
他欠了赌场高利贷,被一个神秘债主控制,被迫在夜间关闭了仓库某个区域的警报回路,并协助外人从通风管道潜入。
但他坚称不知道对方身份,只收钱办事。我们正在追查那个‘神秘债主’。”
林承志点点头:“继续挖。船坞的安保必须彻底整顿。”
“是。第二件事,”安德烈亚斯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铜管,拧开盖子,倒出一卷极薄的绢纸。
“这是圣殿骑士团远东情报站通过加密信道,刚刚送达的紧急情报。关于日本。”
林承志接过绢纸,展开。
上面用密码文字写着一份简短令人心悸的报告:
“确认:日本海军省秘密通过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订购新型高速巡洋舰一艘。
设计航速23节,装备152mm速射炮4门,120mm速射炮8门。
合同已签署,预计1892年交付。
此舰性能将全面超越北洋现有任何舰只。
另,日本海军近期密集进行夜间炮击、编队机动及鱼雷攻击演习,训练强度远超往年。
其海军经费连年递增,已占政府支出近三成。
综合判断,日本海军实力与战斗准备进度,可能比外界预估快一年以上。
——圣殿骑士团远东站,1889年3月28日”
23节!152mm速射炮!
林承志的心沉了下去。
历史上,日本海军正是凭借吉野号等一批高速巡洋舰和速射炮优势,在甲午海战中取得主动权。
而现在,这样的军舰已经提前订购,而且性能参数比历史上的吉野号更优!
父亲的信,加上这份情报,像两根冰冷的钢钉,将残酷的现实钉在他面前。
敌人正在加速,而自己的祖国还在沉睡,甚至在内耗中自我削弱。
时间,真的不多了。
安德烈亚斯看着林承志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低声问道:“林先生,我们是否需要调整计划?”
林承志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温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和燃烧的紧迫感。
“调整。”林承志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而冰冷,“全面调整。”
“第一,通知奥托,所有在美资产整合与转移计划,提速百分之五十。
我要在六个月内,完成主要资产的变现和转移准备。”
“第二,通知麦卡伦,潜艇验证艇的测试周期压缩,我要在四个月内看到完整的测试报告和量产可行性分析。
同时,速射炮的改进型原型,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
“第三,通过圣殿骑士团和共济会渠道,向中国境内派遣先遣人员。
以商人、工程师、教师等合法身份进入,在上海、天津、广州建立据点,收集情报,购置产业,疏通关系。”
“第四,给我接通特斯拉实验室。
我要知道交流电系统的专利进展和示范电厂的建设情况。
这项技术,必须尽快产生商业和政治效益。”
“第五,”林承志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东方。
“给我准备船票。在艾丽丝生产并度过危险期后,我要亲自去一趟夏威夷和日本。”
安德烈亚斯神情一凛:“您要亲自去日本?”
“不是现在。是明年。”林承志的声音低沉。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亲眼看看那个岛国,看看我们的对手,究竟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也需要……在太平洋上,提前布置一些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