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纽约州北部,寒意刺骨。
伊利湖吹来的冷风掠过罗切斯特市郊外一片工业区。
这里散布着一些小型机械加工厂、木材仓库和货运站。
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和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煤炭和铁锈的气味。
在这片嘈杂区域的深处,有一栋不起眼的红砖两层建筑,外墙没有任何标识,窗户也都被涂成了深色。
建筑周围有高高的铁丝网围墙,大门紧闭,只有侧面的一个小门供人进出。
这里名义上是一家名为“北美精密机械研究公司”的私营实验室,主要从事“矿业机械改良与特种金属加工技术”的研发。
实际上,这里是林承志设立的数个秘密技术研发点之一,也是最重要、保密等级最高的一个。
今天,林承志亲自来到了这里。
他乘坐的是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封闭式马车,在李福和另外两名伪装成工人的护卫陪同下,从侧门进入建筑内部。
与外部简陋的外观不同,建筑内部被改造成了功能齐全的研发车间和实验场地。
一楼是机械加工区,车床、铣床、锻压机等设备一应俱全,穿着工装的技工们正在忙碌。
二楼被分隔成设计室、化学实验室和会议室,墙壁和天花板都做了隔音处理。
实验室的负责人,一位名叫海因里希·克劳泽的德裔工程师,早已在门口等候。
克劳泽年约五十,身材瘦高,头发稀疏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大褂。
他曾在德国克虏伯公司工作超过二十年,参与过包括克虏伯大炮在内的多种武器研发。
因与主管理念不合以及对“公司过度追求利润而忽视技术精益”感到失望。
三年前移民美国,在一家小型机械厂勉强维生,直到被林承志的人以“从事开创性机械研究”为名秘密招募。
“林先生,欢迎。”克劳泽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
他与林承志握手时,手劲很大,手指粗糙,是长期与机械打交道的痕迹。
“请随我来,几位主要项目负责人已经在会议室等候。”
一行人沿着钢铁楼梯走上二楼。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机器低沉的轰鸣隐约传来。
克劳泽推开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里面是一间陈设简洁的会议室。
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着四个人。
林承志脱下大衣交给李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除了克劳泽,还有三位核心技术人员:
第一位是弗雷德里克·阿伯克龙比。
前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火炮设计师,六十岁,圆脸,红鼻头,头发全白精神矍铄。
因不满公司对速射炮研发的保守态度以及个人酗酒问题而被边缘化。
两年前被林承志以“提供不受限制的研究环境和充足资金”的条件吸引而来。
他穿着皱巴巴的粗呢西装,领带歪斜,眼睛明亮有神。
第二位是詹姆斯·麦卡伦,前美国海军造船局工程师,四十五岁,身材敦实,面容严肃。
因在一次新式鱼雷艇设计争议中坚持己见得罪上级,被迫提前退役。
他被林承志的理念,“建造超越时代的舰船,而不仅仅是重复现有的设计”所打动,目前负责潜艇和高速舰艇的初步设计。
他穿着海军蓝的制服式外套,坐姿笔挺。
第三位比较年轻,约三十岁,名叫卡尔·施罗德,德裔化学家。
曾在柏林大学跟随着名化学家学习,专攻爆炸物和燃料化学。
因家庭经济困难和渴望更实际的研究机会而接受招募。
他穿着标准的实验室白大褂,显得有些拘谨。
“诸位,请坐。”林承志在主位坐下,示意大家不必拘礼。
“克劳泽先生已经简要向我汇报了各项目的总体进展。
今天我来,是想听听各位在具体技术层面遇到的挑战、需要的支持,以及……你们对未来发展方向最天马行空的想法。”
这几位专家都是性格鲜明、在各自领域有真才实学但也因此与传统体制格格不入的人物。
对他们,官僚作风和空谈是最无效的,直接的技术讨论和切实的支持才是关键。
阿伯克龙比首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英国人特有的抑扬顿挫。
“林先生,速射炮项目,核心在于闭锁机构和供弹系统的可靠性。
我们基于阿姆斯特朗120毫米后装炮的框架进行改进。
设计了新的楔形炮闩和半自动装填机构,理论上射速可以达到每分钟8-10发,是现有同口径舰炮的3倍。
但问题在于——材料和工艺。”
阿伯克龙比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金属零件。
“现有的钢材在连续快速射击的高温高压下容易变形甚至开裂,加工精度也达不到设计要求。
我们需要更好的合金钢配方,以及更精密的加工机床,特别是大型镗床和热处理设备。”
林承志点点头。
材料学和加工工艺是现代工业的基础,也是制约武器发展的瓶颈。
“需要什么样的合金配方?机床型号和产地有具体要求吗?”
“德国克虏伯有最新的镍铬合金钢配方,但那是绝密。
机床方面,英国或瑞士产的大型精密镗床最好,但价格昂贵且出口受限,尤其是对我们这种没有官方背景的私人实验室。”克劳泽补充道,眉头紧锁。
“配方问题,我们可以尝试逆向工程或独立研发。”林承志思考着说道。
“我会安排化学实验室和冶金专家协作,分析现有优质炮钢样本,尝试合成。
资金不是问题。
机床……可以通过第三方贸易公司,以‘民用机械’的名义分批进口,拆解后重新组装。
这件事我会让奥托去办。”
林承志转向麦卡伦:“麦卡伦先生,潜艇项目呢?”
麦卡伦打开面前的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设计草图。
“基于您提供的‘霍兰型’潜艇基本概念,我们正在设计更大的型号,暂定代号‘鲨鱼级’。
设计排水量约200吨,水面航速10节,水下航速6节,使用您提出的蓄电池-电动机驱动。
武器系统计划配备3具450毫米鱼雷发射管,载弹6枚。
主要挑战在于:
第一,水下密封性和结构强度,需要特殊的焊接工艺和耐压壳体钢材。
第二,蓄电池的能量密度和安全性,现有铅酸电池太重,续航力有限,且充电时易产生氢气,有爆炸风险。
第三,潜望镜和指挥塔的光学设备,需要高精度玻璃和密封技术。”
“以及,最重要的,”麦卡伦抬起头,眼神锐利。
“战术理念。潜艇不是水面舰艇,它需要全新的作战方式和指挥体系。
我们需要思考:
如何隐蔽接敌?
如何选择攻击时机?
如何与其他舰艇协同?
目前各国海军都将潜艇视为辅助性或试验性武器。
如果我们想让潜艇成为真正的‘水下杀手’,必须从设计阶段就融入全新的战术思维。”
林承志听了心中大为赞赏。
麦卡伦不仅看到了技术问题,更看到了超越时代的战术需求。
这正是他需要的人才。
“战术理念我来提供思路。技术问题逐一解决。
密封焊接技术,可以咨询德国或瑞典的造船专家,高薪聘请顾问,或者派人去学习。
蓄电池技术是未来关键,我会要求特斯拉先生的实验室与我们共享一部分电化学研究成果。
光学设备……也许可以从法国或瑞士的光学仪器厂想办法。”
林承志看向年轻的施罗德:“施罗德先生,化工项目进展如何?”
施罗德有些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按照您提出的方向,我们正在研究从石油中分离和合成更多有用物质。
除了常规的煤油、汽油,我们成功分离出了更轻的组分,暂命名为‘石脑油’,可以作为溶剂,也可能有其他用途。
另外,我们尝试用硝酸和硫酸处理一些有机分子,得到了一些有颜色的物质。
这可能就是您提到的‘合成染料’的雏形,但稳定性和量产工艺还远不成熟。
至于‘塑料’……您提到的酚和醛的反应,我们还在摸索条件,目前只能得到一些粘稠的树脂状物。”
“很好,继续探索。”林承志鼓励道。
“不要怕失败。
染料和塑料是未来的巨大产业。
另外,我需要你们开辟一个新的、绝对保密的研究方向。”
所有人都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林承志。
“研究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一种……在战场上可以大规模释放,能严重伤害呼吸系统甚至皮肤,造成敌军混乱和减员的药剂。”林承志缓缓说道。
他说的,就是芥子气之类的化学武器。
他知道这东西不人道,但在未来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尤其是面对可能数量占优的敌人时,它可能成为一种决定性武器。
他必须掌握,即使用不到,也要作为一种威慑。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几位专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阿伯克龙比和麦卡伦经历过战争或军事部门,神色凝重。
施罗德脸色发白,作为一个科学家,本能地对这种研究感到不安。
“先生,这……这是毒气战。”克劳泽沉声道,“国际法……”
“国际法只约束签署国,而且往往在生存面前形同虚设。”
林承志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
“我不是要立刻使用它。
但我们必须拥有它,了解它,知道如何防护它。
未来的冲突可能超乎想象的残酷。
我不希望我的士兵因为敌人拥有而我们没有,而付出不必要的鲜血。
这项研究,代号‘迷雾’,保密等级最高,由施罗德先生主要负责,克劳泽先生协调,直接对我负责。
所有研究资料、样品、废料,必须严格管控。
参与人员必须绝对可靠,签署最严格的保密协议。”
林承志语气稍缓:“当然,我们的主要方向依然是建设性的,更好的机器、更快的船、更有用的化工产品。
但‘迷雾’项目,是必要的保险。
诸位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应该明白,技术本身无善恶,善恶在于使用它的人。
我们研发,是为了有选择的权力,而不是被迫接受别人的选择。”
几位专家沉默片刻,最终都缓缓点头。
他们被招募,本身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安于现状、循规蹈矩的人。
林承志描绘的图景,一个由技术和资本驱动、能够参与甚至塑造未来世界格局的力量,对他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而“迷雾”这样的黑暗项目,则是这幅图景中不可避免的阴影部分。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详细讨论了各个项目的具体需求、时间表和资源调配。
林承志当场签署了几份采购授权和人员招募指令,承诺资金和资源会尽快到位。
离开实验室时,已是下午。
阴沉的天空下,工业区显得更加灰暗冰冷。
林承志坐在返回驻地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这些技术人才和项目,是他未来宏图的基石。
从速射炮到潜艇,从合成染料到秘密化学武器。
林承志正在编织一张覆盖海陆、军用民用的庞大技术网络。
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时间似乎并不站在他这边。
摩根的压力、苏菲的谜团、阿拉斯加的暗敌、共济会内部的倾轧……
还有那个始终笼罩在阴影中的“光明会”。
马车驶过罗切斯特市区的街道,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开始弥漫。
商店橱窗里装饰着彩带和冬青,行人裹着厚外套匆匆走过。
这个世界表面上依然按照既有的节奏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