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客室内弥漫着雪茄和旧皮革的味道。
壁炉火焰温和，映照着深色胡桃木镶板和天鹅绒窗帘。
林承志走进来时，摩根的特使已经等候片刻。
来人大约三十五岁，身材高瘦，穿着剪裁极致合体的深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银色领带。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浅棕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灰蓝色的眼睛冷静锐利。
他站在窗前，背脊挺直，手里拿着一根乌木手杖，顶端镶着银质摩根公司徽记。
这不是装饰，林承志注意到他走动时左腿有极其轻微的滞涩。
“晚上好，林先生。抱歉深夜打扰。”
特使转身，声音平稳，略带纽约上东区的口音。
“我是理查德·索恩，J.p.摩根先生的私人助理。”
他伸出手，握手时力道适中，手掌有薄茧。
“索恩先生，请坐。”林承志示意对方在壁炉旁的扶手椅就座，自己坐在对面。
“摩根先生有何指教？”他开门见山。
索恩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哈瓦那雪茄，用精致的雪茄剪处理好，看向林承志，眼神带着询问。
“请便。”林承志点头，自己则从茶几上的瓷罐里取出一些烟丝，用老练的手法卷起一支。
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习惯，偶尔为之，能帮助思考。
索恩点燃雪茄，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摩根先生一直很欣赏您，林先生。
在德克萨斯的事情上，您展现了惊人的远见和执行力。
您与老洛克菲勒的周旋，也令人印象深刻。”
“感谢摩根先生的赞誉。”林承志不动声色，指尖转动着未点燃的自卷烟卷。
“我想，您深夜前来，不只是为了转达赞誉。”
索恩的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容。
“当然。摩根先生关注到，您近期的兴趣似乎扩展到了……更北方的寒冷领域。”
来了，林承志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北方？您是指？”
“阿拉斯加，林先生。”索恩直截了当，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西雅图不同寻常的物资集结，伪装成贸易公司的船只，还有您向皮博迪博物馆的定向捐赠……
这些零散的线索，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摩根先生来说，已经足够拼凑出一幅有趣的画面。”
林承志沉默片刻，点燃了手中的烟卷，深吸一口。
辛辣的烟气让他头脑更清醒。
“那么，摩根先生拼凑出了怎样的画面？”
“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德克萨斯的黑色黄金上获得巨大成功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传说中冰封的黄色金属。”
索恩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
“而且，动作很快，规模不小。
这很有趣，因为众所周知，阿拉斯加自从1867年从俄国人手里买来后。
除了皮毛和海产，一直被政府和大多数商人视为‘西沃德的冰盒’，是个赔钱货。
但您似乎……不这么认为。”
“商业投资总是需要一些前瞻性，索恩先生。
也许我只是对地质学和北极探险有学术兴趣，顺便做点长线布局。”林承志试图淡化。
索恩轻轻摇头，雪茄的烟头在昏暗光线中明灭。
“学术兴趣不会雇佣前陆军上尉和大量武装人员，也不会通过离岸公司秘密采购淘金设备和重型机械。
摩根先生的消息来源很可靠，林先生。
他甚至知道，您的先遣队已经在克朗代克河谷建立了营地，并且……有所发现。”
林承志的心沉了下去。
摩根的情报网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入。
连麦克雷的军衔和营地位置都知道，这说明要么他的队伍里有摩根的眼线，要么摩根在阿拉斯加乃至西雅图的官方和民间渠道都有极深渗透。
“摩根先生想得到什么？”林承志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
面对摩根这种量级的对手，坦诚有时比掩饰更有效。
索恩身体微微前倾，手杖靠在腿边。
“合作，林先生。
摩根先生认为，阿拉斯加如果真有您所期待的巨大潜力。
那么它的开发，将远非一家公司，甚至一个财团能够独立完成。
那里需要铁路、港口、冶炼厂、庞大的运输船队、稳定的金融支持，以及……应对复杂政治和法律环境的能力。
而这些，正是摩根联合体最擅长的。”
“听起来像是摩根先生想主导一切。”林承志弹了弹烟灰。
“不，是共赢。”索恩纠正。
“摩根先生欣赏您的眼光和开拓精神。
他提议，由您的‘炎黄矿业’作为勘探和开采的主体。
而摩根联合体提供全方位的后端支持。
融资、运输、冶炼、销售，包括与华盛顿方面就阿拉斯加土地矿权、税收、劳工等问题的斡旋。
我们可以成立一家合资公司来统筹这些业务。”
“股权比例呢？”林承志问出核心问题。
索恩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基于投入和风险分担，摩根先生认为。
合资公司中，摩根联合体占股60%，‘炎黄矿业’占股40%。
但开采出的黄金，可以优先按照一个优惠价格由摩根旗下的银行收购，确保您的现金流。
同时，您个人将继续担任‘炎黄矿业’的负责人，并进入合资公司董事会。”
60%对40%？
这几乎等于让摩根掌控阿拉斯加黄金的命脉。
所谓的“优惠价格”和董事会席位，不过是安抚性的甜头。
林承志几乎要冷笑出来，但他克制住了。
“索恩先生，感谢摩根先生的提议。”林承志语气平静。
“但这与我对‘炎黄矿业’的规划有所出入。
我认为，勘探和开采的技术与管理风险，才是最大的风险。
资本和渠道固然重要，但并非不可替代。
我更倾向于保持‘炎黄矿业’的独立性和控股权。
在运输、冶炼等具体环节，可以与摩根先生进行商业合作，而非股权层面的深度绑定。”
索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承志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这个看似优厚的提议。
“林先生，您可能低估了全面开发阿拉斯加矿业的复杂性和成本。
那将是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的持续投入。
而且，没有强大的政治庇护，在边疆地区持有如此巨大的财富，本身就很危险。
摩根先生可以提供保护。”
“政治庇护？”林承志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索恩先生指的是哪方面的危险？贪婪的投机者？还是……其他什么？”
索恩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缓缓道：“阿拉斯加不是德克萨斯。
那里接近英国殖民地，俄国的残余势力也未完全消退。
印第安部落关系复杂，还有各种背景的冒险家。
更重要的是……”索恩压低声音。
“有些势力，对特定区域或资源的‘异常’流动，格外关注。
他们不一定遵循商业规则，甚至不遵循法律。
摩根先生与华盛顿、伦敦乃至某些欧洲宫廷都有良好关系，可以化解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林承志听出了弦外之音。
索恩指的“某些势力”，很可能就包括那个徽记为“Vigilamus”的组织！
摩根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可能打过交道。
这既是提醒，也是施压，没有摩根的保护，可能会面临商业规则之外的威胁。
“感谢摩根先生的提醒。”林承志不卑不亢。
“但我相信，商业活动只要合法合规，自有其保障。
至于合作形式，我认为我们可以探讨更灵活的方案。
比如长期运输协议、独家冶炼合同、或者由摩根银行发行以未来黄金产出为抵押的债券。
这些都能实现共赢，同时保持各自主体的独立性。”
索恩沉默地抽着雪茄，灰蓝色的眼睛在烟雾后审视着林承志。
眼前的年轻人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
不仅对商业条款敏锐，似乎对潜在的隐秘威胁也有所感知，而且……底气很足。
他的底气来自哪里？
仅仅是德克萨斯的石油财富？
还是另有依仗？
“我会将您的意见完整转达给摩根先生。”
索恩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过，林先生，请允许我以个人身份多说一句。
在华尔街，乃至在整个美国商界，拒绝摩根先生亲自递出的橄榄枝的人，并不多见。
而这些人，往往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才能获得他们原本可以轻松得到的东西。”
这是委婉的威胁。
林承志微微一笑，将烟蒂按熄在水晶烟灰缸里。
“我欣赏摩根先生的实力，也尊重游戏规则。
但我更相信，真正的合作基于相互需要和公平互利，而非单方面的主导。
请转告摩根先生，我对与他的合作始终持开放态度，但‘炎黄矿业’的独立与控制权，是我的底线。”
索恩站起身，拿起手杖。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告辞，林先生。”
他微微颔首，步伐稳健地离开了会客室，轻微的腿脚滞涩，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林承志独自站在壁炉前，面色凝重。
与摩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守住了底线，但也彻底引起了这头金融巨兽的注意。
接下来的，恐怕不会是温和的谈判了。
摩根会采用什么手段？
商业挤压？政治施压？
还是……利用那些“不遵循商业规则”的势力？
必须加快步伐。
阿拉斯加的黄金必须尽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产出和控制力。
同时，需要更多的盟友，更多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