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太平洋,仿佛一块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绸缎,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北京”号邮轮这艘三千吨级的明轮蒸汽船,伴随着轰鸣的汽笛和明轮击水的哗哗声,向东驶去。
咸腥凛冽的海风无休无止地吹拂着,卷起白色的浪沫,拍打着锈迹斑斑的船舷。
林承志双手紧紧握着冰凉的铁质栏杆,凝视着船尾方向,早已消失不见的海岸线。
“爹,娘,福伯……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内心深处,一个属于孩童的柔软角落被思乡之情啃噬着。
更多的是一个来自后世、肩负着沉重使命的灵魂在冷静地审视着这片海洋,这条航线。
“太平洋……未来百年,将是决定国运的角力场。而我现在,正航行在其上。”
“呜呜呜……”身旁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林承志收回远眺的目光,侧头看去。
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叫李阿牛,刚满九岁,来自广东乡下,正抱着栏杆,小脸煞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知是晕船还是想家。
“阿牛,莫哭。”林承志松开栏杆,走到他身边,温和地说道。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细棉手帕,递了过去。
“擦擦脸。你看,这海多大,天多宽。我们就是要去看看这大世界呢。”
“林……林大哥,”阿牛抽噎着接过手帕,胡乱抹着脸。
“我想我娘了……这船晃得我难受,我想回家……”
林承志轻轻拍了拍阿牛瘦弱的肩膀,目光扫过甲板上其他几个神色恹恹、或坐或靠的幼童。
他们大多在十到十二岁之间,离家的新鲜感早已被漫长的航程和身体的不适消磨殆尽。
林承志朗声道:“诸位世兄,且振作精神!我们肩负朝廷厚望,家人期许,万里求学,岂能因区区风浪而气馁?”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沉稳,吸引了几道目光。
一个穿着褐色土布长衫,名叫赵石头的北方孩子嘟囔道:“说得轻巧,你这江南娃娃,没遭过这罪吧?俺这胃里翻江倒海似的……”
林承志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他的顶撞。
他走到赵石头身边,伸出拇指,在他手腕内侧的一个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
“赵世兄,试试按住此处,名曰‘内关’,可缓解呕逆之感。”
赵石头将信将疑,片刻后,紧皱的眉头竟真的舒展了一些。
“咦?好像……是舒服了点。”
“诸位若信得过我,可照此法自行按压。
另外,尽量多看远方,莫要总盯着脚下甲板。”
林承志一边示范,一边对众人说道。
他的从容和有效的办法,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信任和依赖。
几个孩子围拢过来,学着按压穴位,相互鼓劲。
这一幕,被不远处一位身着藏青色西式船长制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白人看在眼里。
他是“北京”号的船长,安德森,一个经验丰富的苏格兰人。
他端着黄铜望远镜观察海况,眼角余光留意着这群特殊的中国小乘客。
“容闳先生送来的这批‘幼童’,果然有些意思。”
安德森用英语对身边的大副低声道。
“那个领头的孩子,叫林承志的,不像个十一岁的娃娃,倒像个……小大人。沉稳得可怕。”
大副是个粗豪的汉子,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东方人嘛,都早熟。不过这小子确实有点门道,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家伙被他管得服服帖帖。”
安德森放下望远镜,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
“不仅仅是管束,你看他的眼神,那不是孩子的好奇,而是……审视。
他在观察这片海洋,观察我们的船,甚至可能……在观察我们。”
安德森看向大副。
“吩咐下去,对这批孩子多加留意,尤其是那个林承志。”
“是,船长。”
夜幕降临,晚餐在船上的大餐厅进行。
长条桌上铺着略显陈旧的白色桌布,摆放着简单的西餐。
烤面包、土豆浓汤、咸肉和煮豆子。
对于大多数第一次接触西餐的幼童来说,使用刀叉是一场新的灾难。
“哐当!”一个孩子手忙脚乱,银质餐叉掉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旁边几桌外国乘客低声的嗤笑。
那孩子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林承志坐在旁边,神色不变,从容地拿起自己的刀叉。
他低声用官话对那孩子说:“无妨,初次使用,难免生疏。看我如何,左手执叉,右手握刀,慢些来。”
他一边说,一边放慢动作切割着盘中的咸肉,做出示范。
林承志的镇定感染了周围的同伴,大家渐渐安静下来,模仿着他的动作,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不再慌乱出丑。
负责照料他们饮食的是一位姓陈的随行中文教习,见状暗暗点头,对林承志投去赞许的目光。
晚餐后,幼童们被允许在甲板上短暂活动。
海上的夜空,星辰格外璀璨明亮,银河如练,横亘天际。
没有了陆地的灯火干扰,这是许多孩子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星空。
“快看!那是北斗七星!”一个孩子指着北方惊呼。
林承志仰着头,星空倒映在清澈的瞳孔中。
“星空依旧,世事已非。我来了,这个世界,会因我而改变吗?”
他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和一支炭笔,就着船舱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开始记录。
他画下同船伙伴们或兴奋、或思乡、或坚毅的侧脸,记下今日的海况、风向、航速,包括晚餐时观察到的外国乘客的言行举止。
“林大哥,你在写什么?”阿牛好奇地凑过来,他已经和林承志很亲近了。
“日记。”林承志合上本子,温和地说。
“把路上的见闻记下来,以后回头看,会很有意思。”
林承志看向阿牛和其他围过来的孩子。
“诸位世兄,我们此行,不仅是求学,更是代表我大清,代表华夏子弟。
无论遇到何事,都需谨记,不卑不亢,持守本心。”
孩子们似懂非懂,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承志无形中,已然成为这群幼童的核心。
夜深了,孩子们陆续回到拥挤的三等舱休息。
海浪声、轮机声、鼾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
林承志躺在狭窄的铺位上,没有立刻入睡。
他抚摸着怀中那个硬硬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容闳通过布朗转交的绘有共济会符号的卡片。
“共济会……果然已经渗透得如此之深了吗?
连倡导留学的容闳先生也是其中一员。
这张‘门票’,是福是祸?”林承志思绪翻腾。
“美国,镀金时代,洛克菲勒、摩根、卡内基……
还有未来的石油、金矿、世界大战……
我必须尽快站稳脚跟,积累力量。
时间,不多了。”
就在林承志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船身猛地一震!
并非寻常的海浪颠簸,而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一阵尖锐急促的钟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铛铛铛铛——!”
随即是水手奔跑的脚步声和用英语发出的、带着惊恐的呼喊:
“碰撞!左舷进水!”
“上帝!那是什么鬼东西?!”
“全体船员就位!准备损管!”
林承志瞬间清醒,一个翻身坐起,心脏骤然收紧。
他侧耳倾听,外面的混乱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
“出事了!”他点亮床头的小油灯,快速穿好外衣。
同舱的其他孩子也被惊醒,惊恐地睁大眼睛。
“林……林大哥,怎么了?”阿牛带着哭腔问。
“别怕,待在舱里,我出去看看。”林承志沉声吩咐,拉开了舱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走廊里已经漫入了没过脚踝的海水,冰冷刺骨。
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着,灯光摇曳,影影绰绰。
当他挤到通往甲板的舷梯口时,借着混乱的灯光余晖,看到了令所有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左舷船体靠近水线的位置,被撞开了一个狰狞的大口子,海水正疯狂地涌入。
不远处的海面上,一个巨大、粗糙、覆盖着藤壶和藻类的黑色木制撞角,正缓缓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