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九年,二月初三,寅时刚过,天色未明。
苏州城还沉浸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
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勾勒出城池轮廓和运河两岸黑黢黢的屋舍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与水汽,沁人心脾。
林家后门的私家码头上,却已有了人影绰绰。
几盏气死风灯挂在船头桅杆和码头柱子上,昏黄的光晕在薄纱般的晨雾中摇曳,照亮了一小片水面和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林承志站在跳板前,一身利落的藏青色细布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防风水靠,脚蹬千层底布鞋,打扮得像个寻常人家出远门的小少爷。
他身后站着两名精悍的汉子,皆是三十岁上下年纪。
一个叫林忠,一个叫林勇,是林福精心挑选出来的本家子弟,身手矫健,忠心可靠。
名义上是随行照料的小厮仆从,实则是此行的护卫。
两人都穿着朴素的短打衣裳,腰间却微微鼓起,显然藏有家伙。
母亲陈氏紧紧攥着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
她强忍着泪水,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却将她内心的痛苦暴露无遗。
她一遍遍地整理着儿子其实早已穿戴整齐的衣领,声音哽咽,语无伦次:“志儿……路上一定……一定要当心……冷了记得添衣,饿了就吃……到了上海,想办法捎个信回来……”
“母亲放心,儿子记住了。”林承志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握了握,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
林怀远站在稍后一步,脸色沉静,紧抿的唇线和背负在身后、微微颤抖的双手,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该交代的,昨夜都已交代清楚。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儿子,目光复杂难言,有骄傲,有担忧,有不舍。
管家林福在一旁低声指挥着下人们将最后几个箱笼搬上船。
这些箱笼里面除了林承志的随身衣物、书籍文具。
更重要的是藏匿着林怀远为儿子准备的资金、信物。
“老爷,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晚,码头人多眼杂……”林福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
林怀远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寒冷空气,点了点头。
林承志松开母亲的手,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撩起前襟,郑重地跪倒在地,向着父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传来清晰的痛感。
“父亲,母亲,儿子……拜别!万望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儿子为念!”林承志的声音清朗,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开。
陈氏的泪水决堤,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林怀远上前一步,扶起儿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沉甸甸的两个字:“保重!”
林承志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看了一眼笼罩在晨雾中的林府轮廓,毅然转身,踏上了连接码头与船舷的跳板。
跳板微微晃动,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运河水。
这一步踏出,便意味着与过去相对安稳的生活彻底告别,迈向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全新世界。
林忠、林勇紧随其后,向林怀远夫妇行了一礼,快步跟上。
船工解缆,用长篙将船缓缓撑离码头。
客船是一艘中型的内河乌篷船,经过了加固,航速不快,胜在平稳且熟悉内河航道。
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汉子,姓陈,是林家用了多年的老人,沉默寡言,技术可靠。
船只驶入宽阔的运河主航道,速度渐渐加快。
林承志站在船尾,望着码头上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终被雾气与距离吞噬,只剩下几点摇晃的灯笼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最终也消失不见。
苏州城的轮廓渐渐隐没在身后黎明的雾霭之中。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并未放晴,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水面上空。
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在田埂上忙碌。
偶尔有同样早行的船只擦身而过,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林承志没有进入狭窄的船舱,站在船尾甲板上,任凭带着寒意的河风吹拂着他的面颊。
他需要这冷风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从离开林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危险就可能无处不在。
父亲虽然已经清理了一批内鬼,但谁又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王氏和那个王启仁,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敢在苏州城内动手,但这漫长的水路,尤其是某些荒僻河段,正是杀人越货的绝佳场所。
“少爷,外面风大,还是进舱里歇息吧。”林忠拿着一件厚斗篷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林承志接过斗篷披上,摇了摇头:“无妨,我看看风景。”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忠,依你看,我们这一路,哪段水路最需留意?”
林忠略一沉吟,低声道:“回少爷,出了苏州府,进入吴江县境。
有一段河道水网纵横,芦苇荡密布,名叫‘芦花荡’。
河道岔路极多,水流也复杂,向来不太平。
虽说如今不比前些年匪患严重,但小心些总没错。”
“芦花荡……”林承志将这个地名记在心里,“预计何时能到那段水路?”
“按现在的航速,若无耽搁,约莫是明日午后。”林勇接口道。
“少爷放心,陈老大跑这条水路几十年,熟得很。我和林忠也会打起精神。”
林承志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相信林福挑选的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准备。
他回到船舱,打开一个随身的小书箱,里面除了几本经书,更多的是加密的笔记和几份近期收集的报纸。
林承志摊开一份《申报》,目光扫过上面的新闻,心思却飞速转动。
他在脑海中复盘着自己所有的准备:隐藏的资金和信物,加密的未来信息,林忠林勇两个护卫,船老大陈师傅……还有,悄悄让墨竹准备的那几样小“玩意”。
那是在禁足期间,林承志利用能找到的材料,制作的一些简易的防身工具。
包括一包用辣椒、石灰等物混合的“刺激粉”,用小皮囊装着。
几根打磨得极其尖锐、淬了麻痹草药的粗钢针,藏在特制的腰带夹层里。
还有一个利用机括和皮筋发射小铁珠的袖箭筒,虽然射程近、威力有限,关键时刻或可出其不意。
这些东西,林承志都贴身藏着,未曾告诉任何人。
在这个冷兵器仍为主流的时代,面对真正的亡命之徒。
这些准备或许微不足道,但多一分准备,就多一分生机。
船只平稳地航行着,桨声欸乃,水声潺潺。
林承志强迫自己闭目养神,积蓄体力。
苏州城内,王启仁府邸。
一名小厮快步走进书房,对正在享用早点的王启仁低声道:“老爷,林家那边传来消息,人已经走了,坐的是陈老大的船,走了不到一个时辰。”
王启仁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好!鱼儿已经入网了。
给钱友亮递话,让他的人准备好,在‘芦花荡’等着!
告诉他们,手脚干净利落点,别留下任何把柄!”
“是!”小厮应声退下。
王启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林怀远啊林怀远,你以为把他送走就万事大吉了?
哼,我偏要让你尝尝,希望破灭是什么滋味!
等你那宝贝儿子变成残废回来,我看你还怎么把他当个宝!”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承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被抬回林府的场景,脸上露出残忍快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