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来信,在林家掀起了波澜。
书房内,烛火摇曳。
林怀远反复看着那封信,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张大人的举荐,无疑为林承志的留学之路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窗户,也极大地减轻了林怀远作为父亲所要承担的压力和风险。
但,他心中的顾虑并未完全消除。
儿子年仅八岁,远渡重洋,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安危如何保障?
“志儿,张大人举荐,确是难得机遇。
然则,美利坚远在重洋之外,你年纪尚小,为父实在……”
林怀远看着儿子,语气沉重。
林承志知道,这是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关卡。
必须彻底打消父亲的顾虑。
林承志挺直小小的脊梁,目光坚定:“父亲!儿子知道前路艰险!
但儿子更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我华夏缺的,正是那能洞悉世界潮流、掌握核心技艺的栋梁!
儿子愿做那第一块探路的石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后来者踏出一条路来!”
林承志言辞恳切,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让林怀远为之动容。
“至于安危,父亲不必过于忧心。”
林承志话锋一转,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缜密思虑。
“儿子已有所筹划。
其一,可请张大人帮忙联络美国可靠的监护人或学校,最好是在华侨聚集之地。
其二,资金方面,儿子出发时,可携带部分本金,到了美国,或可尝试做一些小规模的商贸……
咳咳,儿子是说,可以学习之余,了解其商业运作。”
林承志差点说漏嘴自己计划利用先知进行资本积累的念头。
“其三,”他继续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儿子这些时日钻研格致之学,并非只为制造奇物。
更重要的是明理强身。
儿子会学习西洋拳脚健身之术,也会谨言慎行,绝不惹是生非。
请父亲相信儿子的心智,远超同龄之人!”
林怀远看着儿子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地分析利弊,规划行程,甚至考虑到安全和资金问题,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渐渐消散了。
这个儿子,或许真的生来就背负着不平凡的使命。
“罢了……罢了!”林怀远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既然你意已决,又有容大人举荐,为父……便允了你!”
“多谢父亲!”林承志心中狂喜,再次跪倒在地。
“但是!”林怀远扶起儿子,神色严肃。
“此事关系重大,在你正式成行之前,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尤其是……府内!”
林怀远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书房门外。
林承志心领神会:“儿子明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林承志频繁出入书楼、与木匠秘密制作奇物、父亲数次单独召见。
林怀远书房深夜亮着的灯火,引起了某些人的极度不安。
林承业感觉自己嫡长子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对一个庶子、一个沉迷“奇技淫巧”的弟弟如此看重!
那种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慌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这日,林承业买通了父亲书房外的一个小厮,得知了一个模糊的消息。
林怀远似乎在暗中查询前往美国的船期和所需手续!
美国?!林承业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立刻联想到了京城的信和留美幼童计划!
难道……父亲竟然打算送那个小贱种去美国?!
恐慌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和狠厉的算计!
绝不能让此事成真!
一旦林承志学成归来,凭借其“宿慧”和洋人学问,还有他林承业的立足之地吗?
他必须阻止!不惜一切代价!
几天后的家族例行聚餐上,气氛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
王氏也从儿子那里得知了些许风声,对陈氏和林承志的态度愈发冷淡。
用餐至一半,林承业忽然放下筷子,笑着对林怀远说道:“父亲,听闻五弟近日学业精进,尤其算学一道,连周夫子都赞不绝口。
孩儿想着,明年便是童生试,不如让五弟将平日功课笔记借与孩儿一观,也好互相切磋进益。”
林怀远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嗯,兄弟间互相砥砺,是好事。志儿,你便借与你大哥看看吧。”
林承志心中警铃大作!
他平日做的“笔记”里,除了经义注解。
更多的是他随手写画的简易公式、英文单词、甚至是一些超越时代的技术草图和解说!
虽然用了很多自创的符号和简写,但若被有心人看到,尤其是那英文,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林承志面上不动声色,恭敬答道:“是,父亲。只是儿子笔记潦草杂乱,恐污了大哥的眼。
待儿子回去整理誊抄一份清晰的,再给大哥送去。”
林承业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笑道:“无妨,为兄只是想看看五弟的思路,潦草些也无碍。
不如饭后便让丫鬟去你房中取来?为兄已迫不及待想拜读了。”
林承业步步紧逼,根本不给林承志整理的机会!
林承志心念电转,知道林承业定然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发难!
他若强行拒绝,反而显得心虚,更惹父亲疑心。
可若真让林承业拿到那些笔记……
林承业又故作关切地对林怀远道:“父亲,还有一事。
孩儿前日在府中巡视,发现五弟院中的李师傅,似乎在用公中的木料制作些奇奇怪怪的物件,还偷偷采购了些硫磺、硝石等物……
孩儿担心,五弟年纪小,不知轻重,若玩弄这些易燃易爆之物,恐生祸端啊!”
硫磺、硝石!这分明是暗示林承志在私自炼制火药!
这可是大忌!
林怀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承志:“志儿,可有此事?!”
林承业心中冷笑,早已安排人偷偷将一小包硫磺藏在了林承志院中的工具箱里,人赃并获,看他还如何狡辩!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承志身上。
陈氏脸色煞白,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林承志深吸一口气,面对父亲的质问和兄长隐含恶意的目光,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是林承业精心策划的陷阱!
林承志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带着一丝疑惑:“回父亲,李师傅确实在用儿子设计的滑轮组改造仓库的货架,此事父亲是知晓的。
至于硫磺、硝石……”林承志目光清澈地看向林承业。
“大哥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儿子院中从未购置过此等物品。
若大哥不信,可立刻派人去儿子院中,当着父亲的面,彻底搜查!
若有违禁之物,儿子甘受任何责罚!”
林承志早已嘱咐林安和李师傅,所有敏感物料,使用后立刻处理干净,绝不留在院中。
那包硫磺,早已通过林安的反向盯梢,知晓了其藏匿之处,已让李师傅暗中处理掉了。
林承业见林承志如此镇定,心中不由一慌,难道……?
林怀远见儿子坦荡无畏,心中疑窦稍减,沉声道:“福伯,你带几个人,即刻去五少爷院中仔细查看一番!”
林福领命而去。
餐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承业坐立不安,额角隐隐见汗。
林承志气定神闲,安抚地看了母亲一眼。
约莫一炷香后,林福回来了,躬身禀报:“回老爷,老奴带人仔细搜查了五少爷的院落、书房及李师傅的工具房。
并未发现任何硫磺、硝石等违禁之物。
只看到一些制作木工剩余的边角料和那架已完工的滑轮吊架。”
“不可能!”林承业失声叫道,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住口,脸色变得惨白。
林怀远何等精明,看到长子如此反应,心中已然明了。
他目光冰冷地扫了林承业一眼,眼神让林承业如坠冰窟。
“看来,是有人蓄意构陷了。”林怀远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承业,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一场风波,以林承业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他不仅没能拿到“笔记”,反而暴露了自己陷害兄弟的卑劣行径,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经此一事,林怀远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当夜,他将林承志叫到书房,屏退左右。
“志儿,你大哥之事,为父会严加管教。至于你……”
林怀远看着儿子,目光中带着决断,也带着一丝伤感和期待。
“赴美之事,为父准了!
我会立刻秘密安排,通过容大人的关系,为你办理一切手续。
最快……明年开春,便可启程!”
终于成了!林承志心中激动。
林怀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微微一愣:“不过,在你出发之前,还有一事。
为父的一位故交,赵守诚赵世伯,不日将途经苏州,会来府中小住。
他乃当今少有之开通博学之士,曾参与洋务,游历甚广。为父想让你,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