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远决定带林承志再赴上海,这一次的目的更为明确。
不仅要处理“安澜号”的后续事宜,更要让儿子亲身接触更广阔的洋商圈子,实地了解西洋的机器与技术。
为即将到来的留学乃至未来的实业计划,积累最直接的感性认知。
临行前,林怀远特意带林承志去了一趟苏州城内有名的“采芝斋”。
购置了一些苏式糕点和高档丝绸,准备用作在上海打点关系的礼品。
“父亲,我们此行,除了拜访唐买办,是否可以去看看江南制造局,或者……一些洋行的机器展示?”
马车上,林承志忍不住问道。
他对这个时代中国的工业萌芽和西洋的技术展示充满好奇。
林怀远摇了摇头,苦笑道:“江南制造局乃官办重地,等闲难以进入。
至于洋行的机器……若非大主顾,他们也不会轻易展示其核心之物。
不过,为父会尽量带你多走走,多看看。”
再次抵达上海,林承志的心境与初次来时已大不相同。
少了些初见的震撼,多了份冷静的观察与思索。
他仔细打量着外滩那些洋行大楼的建筑风格,观察着码头起重机的工作方式,将这一切细节都刻入脑海。
林怀远带着礼物,再次拜访了沙逊洋行的买办唐景星。
经过上次合同风波,唐景星对林怀远父子客气了许多,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乎忌惮,又另有所图。
“林老爷,五少爷,快请坐。”唐景星热情地招呼着,吩咐下人上茶。
“‘安澜号’之事,鄙人听后亦是愤慨!那些洋人,确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林怀远叹了口气:“多谢唐买办挂心。此事已交由律师去交涉,只怕……难有结果。”
他话题一转,“唐买办久居上海,见识广博,不知如今这市面上,可有什么新的营生,或者……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西洋新机器?”
唐景星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林老爷消息灵通。不瞒您说,最近还真有个新鲜事物,在洋人圈子里颇为轰动。
美国人开的‘丰泰洋行’,近日从本土运来了一套‘魔术画灯’,能将画片投射到墙壁上,栩栩如生!
今晚在礼查饭店有个小型的展示酒会,若是林老爷有兴趣,鄙人或可弄到两张请柬。”
“魔术画灯?”林怀远有些好奇,但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得是洋人的新奇玩物。
林承志却是心中一动。
幻灯机!这可是光学应用和影像传播的早期形式!
他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唐世叔,此物真能投射画片?不知原理为何?”
唐景星见林承志感兴趣,笑道:“五少爷好学!据说是什么透镜成像之理,洋人的学问,高深得很。
若五少爷想看,今晚便一同前去见识见识?”
林怀远见儿子有意,便点头应允。
当晚,华灯初上,礼查饭店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这是林承志第一次踏入如此西式的社交场合。
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的洋人绅士,与身着华丽洋裙、袒胸露臂的洋人女士交谈甚欢,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味。
几位获邀的华商,如林怀远父子,穿着长袍马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唐景星倒是如鱼得水,穿梭其间,用流利的洋泾浜英语与洋人寒暄。
他将林怀远父子引见给了“丰泰洋行”的经理,一位名叫史密斯的美国人。
史密斯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着笔挺的西装,态度带着白人惯有的优越感。
他对林氏父子只是微微颔首,便与唐景星热络地聊了起来,话语间不时夹杂着对清国落后现状的轻蔑评论。
林承志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目光扫视着全场,耳朵捕捉着那些零碎的英语对话。
他听到史密斯在与唐景星谈论一种新型的“打字机”,抱怨运输成本高昂。
听到旁边两个英国人在讨论南非的钻石矿。
还听到一个法国人低声对同伴说,德国克虏伯的钢铁质量,已远超英国……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林承志脑中迅速拼接,勾勒出这个时代全球资本与科技流动的模糊图景。
终于,“魔术画灯”演示开始。
大厅灯光暗下,一束光从机器中射出,将一幅描绘纽约风光的彩色画片投射在白色幕布上,引来阵阵惊叹。
洋人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史密斯得意洋洋地讲解着,语气中充满了展示文明的傲慢。
演示间隙,史密斯存心卖弄,指着幕布上出现的一幅世界地图,对在场的宾客说道:“先生们,请看,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欧洲和北美,是文明与进步的中心。
而这里……”
史密斯的手指点向东亚区域,带着戏谑的笑容。
“据说还盛行着辫子和裹小脚,真是……奇妙的对比。”
话音刚落,几个洋人发出低低的哄笑声。
林怀远和几位华商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碍于场合和对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一个清亮平静的童声,用流利标准的英语响起:“史密斯先生,您这幅地图,似乎遗漏了许多重要信息。
比如,贵国引以为傲的铁路技术,其基础的指南针,正是起源于您所指的这片土地。
再比如,推动贵国工业革命的蒸汽机原理,其思想雏形,在我华夏古籍《淮南万毕术》中早有记载。
文明的进程或有先后,但智慧的贡献,却无分地域。
以暂时的技术优势,嘲笑他者的传统文化,恐怕并非真正的‘文明’所为。”
说话者,正是林承志!
他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看着史密斯,语气不卑不亢,吐字清晰,纯正的牛津口音让在场所有洋人都愣住了!
一时间,大厅内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穿着长袍、梳着辫子,说着流利英语、言之有物的中国男孩身上。
史密斯的笑容僵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中国孩子当众驳斥,而且对方指出的两点,他竟无法反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唐景星惊呆了,看着林承志,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林怀远更是心中巨震,既为儿子的胆识和学识骄傲,又捏了一把汗。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学者模样的德国人率先鼓起掌来,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赞道:“说得好,年轻人!非常精彩的见解!知识无国界,尊重是交流的基础!”
有人带头,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是惊讶和审视的目光。
史密斯脸色难看至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含糊地说了句“有趣的观点”,便匆匆结束了演示。
经此一事,酒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林怀远知道不宜久留,便带着林承志告辞。
回程的马车上,林怀远看着儿子,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志儿,你……你今日太过冒险了。”
林承志却目光坚定:“父亲,有些话,总要有人说。
我们可以暂时落后,但不能连尊严都丢掉。
今日若无人反驳,在他们眼中,我华人便真成了可随意嘲弄的对象。”
林承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租界夜景,轻声道:“而且,父亲您不觉得吗?
唯有展现出与他们平等对话,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他们的能力,他们才会真正给予我们尊重。
这,或许比任何生意合同都更重要。”
林怀远默然,儿子的话,再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儿子正在走的,是一条他完全无法想象,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道路。
在礼查饭店的某个角落,唐景星正与王启仁派来的心腹低声交谈着。
“看到了吗?此子绝不能留!必须按计划行事!”那心腹阴狠地说道。
唐景星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