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入深秋,苏州林府内的几株老桂花树却反常地绽开了第二茬花蕊。
淡金色的碎花簇拥在墨绿的叶间,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甜香。
府中下人皆窃窃私语,称此乃祥瑞之兆,应在了那位聪慧过人的五少爷身上。
赵守诚赵老爷子正式回访那日,天光晴好。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藏青直裰,外罩玄色马褂,手中却多了一卷最新刊印的《申报》。
林怀远早已候在二门,见赵守诚到来,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快步迎上。
“守诚兄,桂开二度,恰逢贵客临门,真是双喜盈门啊!”
赵守诚捻须微笑,目光却已越过林怀远的肩头,似在寻找什么。
“怀远兄,府上这桂花倒是知趣。
却不知那位让老夫念念不忘的小友,今日可在?”
他口中的“小友”,自然便是林承志。
林怀远心中了然,一面引客入内,一面笑道:“犬子已在书房候着,就怕他童言稚语,扰了守诚兄的清听。”
两人步入“致远斋”,林承志正临窗而立。
他穿着一身新做的宝蓝色绸面小长袍,袖口与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竹叶纹,衬得小脸愈发白皙,眼神清亮。
见到赵守诚,林承志从容不迫地上前行礼,姿态端正,语气恭谨:“小子林承志,给赵世伯请安。”
赵守诚虚扶一下,目光在林承志身上扫过,含笑点头:“不必多礼。贤侄,几日不见,气度更见沉凝了。”
他随意的在书案旁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将手中的《申报》轻轻放在桌上。
翻到某一版,其上赫然刊载着一条消息——《美利坚排华浪潮又起,洛杉矶华工惨遭驱逐》。
“怀远兄,你看看,”赵守诚指着那篇报道,语气带着几分沉痛。
“我辈华人,在外谋生不易。朝廷羸弱,无力护佑侨民,每每念及此,心中愤懑难平。”
林怀远接过报纸,快速浏览,眉头随之紧锁,叹道:“弱国无外交,侨民便如无根浮萍。
如今朝中,衮衮诸公仍醉心于党争,对此等事,多是视而不见。”
林承志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刺目的标题,心中亦是波澜涌动。
这已不是林承志第一次通过这个时代的媒介感受到沉重的屈辱。
每一次,都如同针扎般提醒着肩上的责任。
赵守诚话锋一转,看向林承志,语气变得探究:“贤侄,你既通晓西学,以为我华人才智,比之西洋人如何?”
林承志略一沉吟,朗声答道:“回世伯,小子以为,上天赋予人之灵智,本无东西之分。
华人勤奋坚韧,西洋人勇于探索,各有所长。
然则,近数百年来,西洋之所以突飞猛进,非是其人种优越。
实因其经历文艺复兴、科学革命,打破了思想桎梏。
建立了一套鼓励探索、验证与实践的学问体系。
我华人并非不智,而是……被某些无形的枷锁束缚得太久了。”
“无形的枷锁?”赵守诚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譬如,过于崇尚古训,轻视实证。
科举取士,将天下英才尽缚于经义八股。
重农抑商,视科技为奇技淫巧……
此皆为我华夏前进之阻碍。”
林承志的声音清晰,带着童音,字字敲在赵守诚心上。
赵守诚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书房内一时静极,只闻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桂花若有若无的香气。
突然,赵守诚猛地一拍大腿,长身而起,激动地在书房内踱了两步。
“好!好一个‘无形的枷锁’!
贤侄此言,真如醍醐灌顶,道尽了吾辈心中块垒!”
赵守诚转向林怀远,神色无比郑重。
“怀远兄,我前次所言,绝非虚词!
此子目光如炬,见识远超同侪,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若让他困于这方寸之地,埋首于八股时文,实乃暴殄天物,更是我华夏之损失!”
赵守诚走回书案前,拿起那份《申报》,指着那篇排华报道,对林承志沉声道:“贤侄,你既看到华人在外之艰辛,更应明白。
欲雪此耻,非一二能工巧匠或富商巨贾所能为。
需从根本上改变我华夏积弱之局面!
你……可愿担此重任?”
林承志迎着赵守诚灼热的目光,挺直尚显单薄的身板,斩钉截铁地回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小子虽年幼,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若有机会能习得真正救世之学问,纵使前路艰险,亦万死不辞!”
“好!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赵守诚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慰与激赏。
“怀远兄,你听到了吗?此子之志,何其壮也!”
林怀远看着儿子,眼中情绪复杂无比,有骄傲,有担忧,更有一种见证历史般的悸动。
赵守诚这番话,等于是将一付沉重的担子,放在了年仅八岁的儿子肩上。
这番书房内的畅谈,并未逃过某些有心人的耳朵。
书房窗外回廊的拐角处,一道纤细的身影飞快地闪过,正是林承业房中的大丫鬟秋月。
她装作修剪花枝的模样,实则将书房内隐约传出的“重任”、“救世”、“远行”等只言片语听在耳中,心中暗自记下,准备回去向大少爷禀报。
林府西北角一座僻静的院落里,林承业的生母王氏,正阴沉着脸听着心腹婆子的回报。
“太太,老爷对五少爷那是越发看重了。
今日赵老爷子过来,直接就进了书房。
只叫了五少爷一人作陪,连太太您都没让去见礼呢。”
王氏捏着绣帕的手紧了紧,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一丝嫉恨。
“那个小贱种,病了一场倒成了精了!
再让他这么折腾下去,这林家还有我们承业的立锥之地吗?”
王氏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去,给我哥哥递个话,就说……咱们林家,怕是很快就要有‘大动静’了,让他早做准备。”
赵守诚在林府盘桓至日头偏西方才告辞。
临行前,他紧紧握住林怀远的手,低声道:“怀远兄,时机稍纵即逝。
容纯甫(容闳字)那边,我已去信说明情况。
最迟明春,必有确切消息。
府上……还需早作决断,早做准备啊!”
送走赵守诚,林怀远独自站在暮色渐起的庭院中,望着那株反常盛放的桂花树,心中已是波澜万丈。
一场关乎家族未来,更关乎儿子命运的抉择,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