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声音停在太姥把那只铜碗塞进她手里的瞬间,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晨雾裹着哈尔滨早春的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在玻璃上凝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妈妈还攥着姥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里满是意犹未尽——太姥用黄豆退敌、香灰救孩童的往事,像颗浸了水的种子,悄悄在她心底扎了根,让她对“老仙”多了几分笃定的信,对南霸天这个名字,更添了种莫名的向往。
“要是太姥还在,说不定能给我讲讲南霸天仙家当年的事。”妈妈轻声叹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姥姥袖口的补丁——那是太姥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布上的芝麻,还带着旧时光里皂角的淡淡味道。姥姥拍了拍她的手背,把暖壶里的热水倒进搪瓷杯,杯沿冒着白汽:“仙家的缘分急不得,该见到的时候,自然会见到。”妈妈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心里默默盼着,哪天能像太姥、姥姥一样,真切地触碰到那份藏在岁月里的神奇。
日子一晃到了1986年,农历三月初三这天,哈尔滨的春寒还没散尽,南岗区王岗镇中心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煤烟味,呛得人鼻子发酸。爸爸攥着皱巴巴的病历本,在产房外的长椅上坐立难安,每隔几分钟就起身往产房门口凑,耳朵贴在门缝上,恨不得把里面的动静都吸进耳朵里。他前几天听邻居说,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是个吉利日子,总觉得这孩子选在这天出生,肯定能平平安安的,却没料到,等来的会是一场晴天霹雳。
上午九点零三分,产房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那哭声细得像根棉线,刚飘到走廊就断了。爸爸刚要冲进去,护士却先推门走了出来,白大褂上沾着点血渍,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阴天:“孩子父亲,你跟我来一下。”爸爸心里“咯噔”一下,指尖瞬间冒了汗,跟着护士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脚步虚得发飘。
“你要有心理准备。”护士靠在墙上,语气里带着点不忍,却还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孩子情况不太好。第一,初步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心室间隔缺损得厉害,成活率很低;第二,孩子尾椎骨有明显突出,通俗点说就是……像长了尾巴,大概有两厘米长,皮肤包着,摸起来硬邦邦的。”
爸爸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个正着。他盯着护士胸前的工作牌,上面的名字“李芳”两个字模糊成一团,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半天没挤出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媳妇怀这孩子不容易,吐了整整七个月,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个孩子。……我做不了主,得等她醒了,让她自己决定吧!”
护士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递给他,语气软了些:“我知道你们当父母的心疼,可实话跟你说,这孩子就算抢救,后续的治疗费是个无底洞,而且医生都会诊过了,说他恐怕活不过满月,真不建议你们抱回去遭这份罪。”
爸爸接过苹果,指尖冰凉,苹果的温度透过果皮传过来,却暖不了他发颤的手。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楼梯间斑驳的墙皮,眼前晃过妈妈怀孕时的样子:夜里腿抽筋疼得直哭,却还笑着说“孩子肯定健康”;妈妈听人说多吃葡萄眼睛大,硬是让爸爸在自家房后种了两排葡萄秧。整个夏天为了生个大眼睛的孩子,硬是吃了四五十斤葡萄。舍不得买排骨,硬是逼自己顿顿喝鸡骨架汤,却说“多喝点孩子能长的壮”。为了要这个孩子,村里计划生育的刘婶没少来家里,妈妈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交了罚款。爸爸怎么也没法接受,那个妈妈盼了十个月的孩子,会是这样的结果。
两个小时后,病房里的妈妈终于醒了。她是被一阵金光晃醒的——梦里到处都是暖融融的光,像裹着一层晒透了的棉被,温柔得让人不想睁眼,可不管她怎么伸手抓,都看不清光里有什么,只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那目光里满是温和,让她心里踏实得厉害。一睁开眼,她就挣扎着要坐起来,输液管被扯得晃了晃:“孩子呢?抱过来让我看看”。
守在床边的爸爸赶紧扶住她,眼眶红得像兔子:“你先躺好,孩子在保温箱里呢。”妈妈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瞬间揪紧了,手死死抓住爸爸的胳膊:“是不是孩子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实话!”爸爸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医生说……说孩子情况不太理想,恐怕保不住。”
“为什么?”妈妈的声音瞬间就碎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被子上,晕出一个个小湿痕,“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保不住了?”
爸爸咬了咬嘴唇,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话说出口:“医生说,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而且好像长了尾巴。”
“长尾巴”三个字像道惊雷,妈妈的身子猛地一僵,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直挺挺地昏了过去。旁边的护士赶紧冲过来,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虎口,爸爸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心里又悔又怕——早知道就晚点告诉她了,她刚生完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打击。
半小时后,妈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脸色苍白得像张刚糊上墙的白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却抿得紧紧的。她看着守在床边的爸爸,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股倔劲,像极了当年的太姥:“把孩子抱回家,就算……就算死,也得死在家里,不能让他在医院里孤零零的。”
爸爸愣住了,他没想到妈妈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护士在旁边劝:“你刚生完,身子虚得很,这孩子后续要照顾的地方多,你根本扛不住,再想想吧。”
“不用想。”妈妈打断护士的话,眼神亮得吓人,像燃着一簇小火苗,“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跟他爸盼了十个月的孩子,就算砸锅卖铁,就算我自己不睡觉,也得把他带回家。”
那天下午,没有新生儿该有的喜悦,没有亲戚朋友的道贺,爸爸把在家早已准备好的被单子,给东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妈妈裹着围巾,头上带着爸爸的苏联大军帽,靠在他的胳膊上,身上盖着爸爸的绿棉袄,两个人沉默地走出医院。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着,爸爸低头看了看呼吸微弱的孩子。他把东子的尾巴藏在白布下面,“嗯!”不仔细摸看不出来”。他小声安慰着妈妈。
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时,妈妈突然伸手碰了碰白布,声音轻得像在跟孩子说话,又像在跟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南霸天仙家,求您发发慈悲,护着点我的孩子……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愿意。”风裹着她的花,飘向远处的天空,阳光正好从云缝里露出来,在白布上投下一小片暖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公交车来了,爸爸抱着东子,扶着妈妈上了车。车厢里人不多,有人往他们怀里看,爸爸赶紧把东子往怀里缩了缩,像护着件稀世珍宝。车窗外的街景慢慢往后退,妈妈靠在爸爸肩上,看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又悄悄流了下来,却不再是绝望的哭,而是带着点倔强的盼——她总觉得,太姥当年能靠着仙家的力量救那么多人,她的孩子,也一定能熬过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