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腊月的雪,把哈尔滨宾县的村子盖得严严实实,连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枝桠,都裹着一层厚雪,像插在雪地里的银簪。太姥爷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从镇上匆匆往家赶,怀里揣着个用蓝布包得紧实的东西,脚步比往常快了不少。那是他托镇上铁匠铺的老吴,费了三天劲才淘来的铜碗,碗沿磨得发亮,内壁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铜锈,却是太姥“正式出马”最金贵的物件。
自打上次太姥用一把黄豆吓退日本人,太姥爷心里最后一点犹豫彻底散了。他想起这三四年,太姥没立堂口,却默默帮了村里不少人:李家娃半夜哭闹得撕心裂肺,太姥摘片柳叶蘸井水抹在娃额头,娃立马就安生了;赵家大爷喘得直不起腰,太姥烧张黄纸绕着屋走一圈,大爷第二天就能下地喂猪。再想起冯大先生当年“带仙需立堂”的话,太姥爷终于松了口,对着正缝棉袄的太姥说:“立堂吧,往后有仙家护着,你帮人也能安心。”
立堂的日子选在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这天。太姥早早起了床,把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炕席下的灰尘都用笤帚扫了出来。她从箱子底翻出那块三尺三的红布——那是她和太姥爷成亲时,太姥爷用三斤玉米面从货郎手里换来的,红布边缘磨出了细细的毛边,颜色却依旧鲜亮,像浸了胭脂。太姥端坐在炕沿上,太姥爷递来一支毛笔,她蘸了研好的墨,手腕微微发颤,一笔一画在红布上写“南霸天”“柳凤英”。字迹不算工整,有些笔画还歪了,可她写得极慢,每一笔都透着郑重,墨汁晕在红布上,像给名字镀了层黑釉。
没有神像,没有复杂的仪式,太姥爷把家里唯一一张方桌擦了又擦,当作供桌,将铜碗摆在正中央——碗里装着细沙方便固定香柱。太姥从镇上买来的水果里,挑了三个最红的苹果,摆成一排,又放上一小碟瓜子,算是给仙家的供品。她点燃三炷香,插在铜碗里,对着红布深深鞠了三躬,声音轻却清晰:“仙家,往后我就是你们的香童,若有村民求到门上,还请多指点,护佑这一方平安。”
话音刚落,窗外的雪突然停了片刻,一缕阳光从云缝里露出来,正好照在红布上,两个名字像是镀了层金边。太姥爷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踏实了——他知道,从这天起,太姥不再只是他的媳妇,更是带着仙家心意,守护村子的人。
正式出马后,太姥帮人的次数多了起来。村民们不再遮遮掩掩,谁家有难处,会悄悄上门,太姥从不推辞,也从不收重礼,最多喝碗村民带来的小米粥。有次邻村的张婶抱着孩子找上门,孩子脑袋肿得像个大头娃娃,眼睛都快睁不开,浑身烫得吓人。张婶哭着说,跑遍了镇上诊所、县城医院,大夫都摇着头让她“回家准备后事”。
太姥让张婶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坐在炕边,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放在孩子额头上。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雪声,过了一刻钟,太姥才睁开眼,对张婶说:“孩子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我求仙家舍点药,你回去按我说的做。”她起身到院子里,在老榆树下挖了一小捧土,摘了几片松针,放在铜碗里,倒了点温水搅了搅,舀出半碗递给张婶:“喂孩子喝下去,再把他的旧衣服拿到村口烧了,嘴里念叨‘跟着好路走,别再缠着娃’。”
张婶抱着孩子连夜往家赶,按太姥说的做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孩子的烧就退了,脑袋也慢慢消肿;到了第三天,已经能坐起来吃粥了。张婶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道谢,太姥坚决不收,笑着说:“是仙家帮忙,我只是传个话,鸡蛋你拿回去给孩子补身子。”
太姥救过的人里,最让人记挂的,是她的重孙子——我的表舅。那时表舅才三岁,突然得了怪病,浑身抽搐,脸色发青,送到县城医院,大夫查了半天,也说不出病因,只叹着气让姨姥“做好准备”。太姥那时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太灵便,听说重孙子病了,拄着拐杖就往医院赶。她走到病床前,摸了摸表舅冰凉的手,又看了看他憋得发紫的脸,转头对姨姥说:“别慌,仙家能救。”
她让姨姥找个干净的碗,倒了半碗温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平时供奉仙家的香灰,她取了一点撒在水里,用手指搅了搅,小心翼翼地给表舅喂了下去。喂完后,太姥坐在病床边,闭上眼睛念了段咒文,声音很轻,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没过多久,表舅的抽搐停了,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又观察了两天,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大夫都忍不住说“这是奇迹”。
如今,表舅已经五六十岁了,身体硬朗,每年清明都会去太姥的坟前祭拜,还总跟他的儿女说:“当年要是没有我太奶,就没有我今天。”而太姥当年立堂用的那块红布、那只铜碗,现在还保存在我舅姥爷家的樟木箱里。红布上的字迹虽然褪了色,却依旧清晰;铜碗的锈迹多了些,却还能稳稳插住香柱——它们是太姥作为出马香童的见证,也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用“神奇”守护过无数人的证明。
太姥常说:“仙家选我,不是让我摆架子,是让我帮人。”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她就像一束微光,照亮了村民们的希望,而那段带着红布、铜碗和仙家传说的日子,也成了家里代代相传的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