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姑苏慕容氏参合庄的某个僻静院落深处,日头西斜,将最后一抹余晖吝啬地洒在藏书阁紧闭的雕花木门上,旋即彻底沉没。檐角的铜铃在渐起的晚风中偶尔叮咚一响,反而衬得这座被书海填满的楼阁愈发寂静。
楼内,尘封的墨香与旧纸的潮霉气混杂,沉沉浮浮。李奉笑,或者说,此刻占据着王语嫣这副躯壳的灵魂,正倚着一个几乎与她等高的酸枝木书架,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手里还攥着半卷不知哪个年代的经脉注解图。
不是梦。
这念头已经不知第几次碾过她的脑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确认。指尖触及的书页边缘粗粝,带着细小的毛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穿过高窗残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舞得缓慢而真实;还有这具身体,十六七岁的年纪,指尖柔软,腕骨纤细,却也能感觉到久坐后的僵硬与疲惫。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七天。从最初的惊惶、难以置信,到勉强接受这荒诞的现实——她,一个现代人,莫名其妙成了《天龙八部》里那个为了表哥掏空家底、最后结局堪称潦草的王语嫣。
接受现实之后,第一个浮上心头的念头,不是去见表哥慕容复,也不是哀叹命运,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慎与疏离。这世界太危险。江湖风波恶,人命如草芥。而她,一个熟知“剧本”的旁观者,成了戏中人,却无半分自保之力。
原主的记忆零碎而感性地涌入,多是关于慕容复的仰慕、诗词花草的闲情,以及这藏书阁中浩如烟海却多半只被用作讨好表哥谈资的武学典籍。李奉笑将这些记忆封存,只提取了关于藏书阁布局和部分武学常识的部分。
她需要一个起点,一个安全的、不引人注目的、又能让她真正掌握力量的起点。
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包罗万象的琅嬛玉洞(姑且沿用这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更合适?
慕容复?让他和他的复国大梦继续在参合庄其他地方发酵吧。李奉笑,或者说新的王语嫣,从一开始就调转了方向。
这七日,她借口身体不适,需要静读调养,几乎足不出户。吃的用的,都由一个沉默寡言的哑婆婆送到门口。她则一头扎进了这书籍的迷宫。
目标明确——逍遥派。
这是她记忆中,与“王语嫣”这个身份隐约能扯上关系,又足够强大、足够隐秘的上乘武学渊源。无崖子是李秋水曾经的情人,而李秋水……与这曼陀山庄、与王语嫣的外祖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藏书阁,据说最初便源于逍遥派的收集。
只是,记忆模糊,线索混杂。她像在一个庞大的、分类混乱的图书馆里,寻找一本只听过书名、却不知编号、甚至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书。
她翻过讲述各派源流的手札,里面提到过“天山飘渺,世外逍遥”,语焉不详;她查过描述奇功异法的残卷,有“北冥汲气,鲲鹏逍遥”的只言片语,却没有具体法门;更多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的练法点评、丐帮打狗棒法的招式拆解、各家各派的剑谱刀诀……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两代,为了那镜花水月的复国梦,当真网罗了不少好东西,却也杂乱无章。
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她知道时间并不完全站在她这边。剧情的大幕迟早拉开,少室山、聚贤庄、塞上牛羊……那些刀光剑影、生死别离,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下脚步。
但她也深知,没有实力的“先知”,不过是催命的符咒。
将手中的残卷轻轻放回书架,她扶着冰冷光滑的木质框架,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眼前微微发黑。她稳了稳呼吸,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片沉默的、高达穹顶的书墙。
忽然,她的视线落在书架最底层,靠近墙角的地方。那里堆放着一些明显更古旧、甚至边角都有虫蛀痕迹的卷轴和手抄本,似乎是被随意弃置的杂物。之前几次粗略搜寻,她都忽略了那里。
鬼使神差地,她挪开两个挡在前面的空木匣,俯身探手,从那一堆蒙尘的故纸中,抽出了一本没有封皮、纸张脆黄、以细麻绳粗糙装订的手稿。
吹去灰尘,就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她看到第一页上,以极飘逸又略显潦草的墨迹写着几行字:
“余与秋水质居天山,偶得逍遥游之趣,然理念渐歧,终至参商。逍遥之秘,非唯力取,尤重心悟。北冥之渊,可纳百川;无相无形,万化千变。此篇所录,乃余早年心得,兼及部分旧派典要,藏此琅嬛,留待有缘。惜乎,有缘者未必解其真味,解其味者,又恐非我逍遥中人……”
没有署名。但这笔迹,这口吻,这提及的“秋水”、“逍遥游”、“北冥”、“无相”……李奉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她迫不及待地翻向后面。字迹越发潦草纷乱,夹杂着大量的人体经脉图、气息运行示意、以及许多她暂时看不太懂的术语和感悟片段。有些页面似乎是匆匆写就,墨迹淋漓;有些则工整细致,配有精巧的图示。内容庞杂,内功心法、轻身提纵、甚至一些看似哲理思辨的段落交织在一起。
但就在这纷乱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了“北冥神功”四个字作为一个小标题出现,其下虽然记述断续,却提到了“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逍吸人内力之储海”、“百川汇海,海纳百川”等关键理念和局部行气法门。再往后翻,又有“小无相功”的只言片语,强调“无相无着,动能为之宗”,模仿天下武学根基的法门隐约可见端倪。
是了!即便不全,即便杂乱,但这很可能就是无崖子早年留下的逍遥派武学笔记!或许是他在与李秋水情浓时所录,后来感情生变,便将此稿遗弃或藏匿于此。
巨大的惊喜冲淡了疲惫。她如获至宝,紧紧将这本脆弱的手稿抱在胸前。有了这个作为钥匙和指引,再去反查藏书阁中其他那些曾被忽略的、可能与逍遥派相关的零散记载,效率将截然不同。
窗外最后的天光也消失了。藏书阁内陷入一片沉暗,只有远处走廊上偶尔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气死风灯的光芒,在门缝下透入一丝丝晕黄。
李奉笑没有去点灯。她就着那一点点微光,摸索着找到一个相对干净平整的角落,背靠着书架坐下,将手稿小心地摊在膝头。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气中陈腐又清冷的书卷气,再缓缓吐出。
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从明天起,不,从此刻起,她的生活将只剩下这藏书阁的方寸之地,和这本意外得来的手稿。
慕容复?让他继续做他的“南慕容”,在江湖上博取名声,为那虚无缥缈的大燕国奔走谋划吧。
而她,王语嫣,要在这无人打扰的寂静书海深处,为自己,织就第一件真正属于这个凶险世界的甲胄。
经脉里似乎还残留着这具身体原主那份无用的痴情与绵软,但李奉笑的意念,已经如初淬的刀锋,悄然亮出了一线冷光。
夜,还很长。书阁外的风似乎大了些,掠过屋檐树梢,发出呜呜的轻响,像遥远江湖提前传来的、模糊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