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整顿恒舒典与济仁堂,薛家内部风气为之一清。文嵇能力出众,在两处铺子推行新规,奖惩分明,不过两三月功夫,运营效率便显着提升,以往被层层盘剥的利润也逐渐回归账上。薛姨妈见女儿将外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儿子薛蟠虽不成大器,但在妹妹约束下也收敛不少,不再动辄惹是生非,心下大慰,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了与贾府,尤其是与王夫人的走动上。
这日,王夫人设了小宴,请薛姨妈过去说话,特意嘱咐将宝钗也带上。薛宝钗心知,这恐怕不单是姨母间的闲话,多半与近日府里隐隐流传的“金玉良缘”之说有关。她心中已有定计,便从容梳妆,随母亲一同前往。
荣国府内,王夫人院中。时值初夏,庭院中石榴花开得正艳,如同簇簇火焰。屋内,王夫人与薛姨妈分坐炕上两侧,薛宝钗在下首绣墩坐了。丫鬟们奉上香茗点心,便悄声退至帘外。
王夫人拉着薛姨妈的手,说了会子家常,话题便渐渐引到了小辈身上。她目光慈爱地看向薛宝钗,笑道:“宝丫头近日瞧着越发稳重了,听说还帮你母亲打理着外头的事?真是难得。不像你宝玉兄弟,整日家只知在内帏厮混,一点正事也不理论。”
薛姨妈忙笑道:“姨太太快别夸她,小孩子家,不过胡乱帮衬些罢了,当不得真。宝玉是有大造化的,如今年纪还小,贪玩些也是常情。”
王夫人叹道:“什么大造化,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将来能撑起这份家业,我便念佛了。”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他们表兄弟姊妹一处长大,性情都是相熟的。宝丫头这般品貌才干,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气得了去。”
薛姨妈心中一动,知道戏肉来了,面上却只笑道:“她一个女孩儿家,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只盼着她将来能寻个安稳人家,平顺一生就好。”
王夫人点头,目光在薛宝钗颈项间那枚黄澄澄的金锁上停留一瞬,意有所指地道:“正是这话。俗话说‘姻缘天定’,有些事,怕是早就注定了的。”
薛宝钗垂眸静坐,仿佛未曾听见两位长辈的机锋,只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细密的缠枝莲纹。
王夫人见她不言不语,只当女儿家害羞,便又笑着对薛姨妈道:“我瞧着宝丫头和宝玉,自小儿一起长大,脾气秉性倒是相投……”
话未说完,却见薛宝钗忽然抬起头,目光清澈平静,并无半分羞怯,对着王夫人和薛姨妈缓缓起身,福了一礼。
“姨母,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宝钗有一事,思忖已久,今日想禀明二位长辈。”
王夫人和薛姨妈皆是一怔,薛姨妈疑惑道:“我儿有何事?但说无妨。”
薛宝钗站直身体,神色坦然,一字一句道:“女儿愿效古之缇萦、班昭,立誓终身不嫁,留在家中,侍奉母亲,打理家业,光耀薛氏门楣。”
一语既出,满室皆静。
薛姨妈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炕几上,溅出的茶水濡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你说什么?胡闹!”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悦。她万万没想到,薛宝钗会说出这番话来!这简直是将她方才暗示的“金玉良缘”直接堵死,半分情面也未留!
“宝丫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王夫人语气沉了下来,“女儿家岂有不嫁人的道理?说什么终身不嫁,简直是孩子气的话!快收回去!”
薛宝钗却毫无退缩之意,她再次福身,语气坚定:“姨母,母亲,女儿并非一时意气。父亲早逝,兄长性情率直,家业重担皆压在母亲一人肩上,女儿每每思之,心痛难安。薛家乃皇商之家,根基在商,女儿虽不才,于经营之道略有天分,愿以此身,承继父志,将薛家商号发扬光大。女儿心意已决,望母亲、姨母成全。”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又搬出了承继父志、光耀门楣的大义,一时间竟让薛姨妈和王夫人不知如何反驳。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气急,指着她道:“你……你便是心疼家里,也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赌气!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将来……将来可怎么办?”
“母亲,”薛宝钗抬眼看向薛姨妈,目光沉静如水,“女儿并非赌气。嫁人,不过是依附男子,将命运交托他人之手。女儿有能力,愿凭己力,为母亲,为薛家,撑起一片天。难道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便不能有别的活法了吗?缇萦救父,班昭着史,她们又何曾依附于男子?”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夫人听着,脸色愈发难看。薛宝钗这话,虽未明指,却隐隐刺中了荣国府内里渐空的现状,以及她对宝玉将来支撑家业的担忧。更让她恼火的是,薛宝钗竟如此干脆地拒绝了宝玉,甚至不惜立下这等惊世骇俗的誓言!
“好!好!好!”王夫人连说三个“好”字,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你既有如此志气,我倒要看看,你能将薛家带到何等地步!只是这话既出了口,将来可莫要后悔!”说罢,竟是拂袖起身,径直进了内室。
“姨太太!”薛姨妈急忙唤了一声,见王夫人头也不回,只得转身拉着薛宝钗,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我的儿!你……你今日可是把你姨母彻底得罪了!这……这如何是好!”
薛宝钗扶住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语气依旧平静:“母亲,长痛不如短痛。女儿既无意于宝玉,早些表明心迹,也免得姨母日后失望,两家面上更不好看。至于得罪……女儿行得正坐得直,一心为家,问心无愧。姨母便是一时不快,日久也必能体谅。”
薛姨妈看着女儿坚定沉稳的面容,知她心意已决,再难更改,只得长叹一声,落下泪来:“罢了,罢了……你既铁了心,娘……娘又能如何?只是苦了你了……”
“女儿不苦。”薛宝钗替母亲拭去眼泪,眼中却闪过一丝锐芒,“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女儿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薛宝钗立誓终身不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荣宁二府,引起了轩然大波。
贾母闻听,捻着佛珠半晌不语,最终只叹了一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只可惜……太过刚强了。”
宝玉得知,先是愕然,随即竟隐隐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他素来厌烦经济仕途,若娶了宝姐姐这般能干持重的,只怕更要被逼着读书上进,如今她自愿不嫁,倒省了许多麻烦。只是偶尔想起宝钗平日里的温柔敦厚,心下又有些莫名的怅惘。
黛玉听闻,在潇湘馆内默然坐了许久。她与宝钗虽时有机锋,但内心深处却知宝钗品性高洁,非寻常脂粉。如今闻她立此誓言,惊诧之余,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她们皆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只不过宝钗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自主的道路。紫鹃见她出神,便劝道:“姑娘且别多想,宝姑娘自有她的道理。”黛玉幽幽一叹:“她倒是个舍得下的。”
探春、惜春等姊妹闻讯,多是惊讶不解,唯有探春私下对侍书叹道:“宝姐姐此举,虽惊世骇俗,却也不失为一条出路。若我等女子皆能如她一般,凭自身才干立世,又何须仰人鼻息?”
府中下人们更是议论纷纷,有赞薛大小姐志气高远的,也有笑她傻,放着荣国府的富贵公子不要,偏要去操持那“贱业”的。
对于外间的风言风语,薛宝钗充耳不闻。她既已迈出这一步,便早预料到会面对何种境况。她如今关注的,是薛家未来的发展。
这一日,她将文嵇与刚刚历练回来的薛蟠唤至书房。
书房内,薛宝钗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她亲手绘制的商业布局图。薛蟠经过几次事件,对妹妹已是言听计从,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文嵇则肃立一旁,等候吩咐。
“哥哥,文先生,”薛宝钗开门见山,“家中两大铺子已初步理顺,但薛家若想更进一步,仅靠守成是远远不够的。”
薛蟠挠了挠头:“妹妹有何打算?”
薛宝钗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我薛家以皇商起家,以往多倚赖宫内采办和旧有关系。但此道风险甚大,一旦宫中风向有变,或是关系网断裂,便是灭顶之灾。我们需开辟新的财源,建立不依附于任何权贵的商业根基。”
文嵇眼中露出赞同之色:“东家所言极是。不知东家意欲从何处着手?”
“其一,南北货贸易。”薛宝钗道,“我们现有的商队规模小,路线固定,利润有限。我欲组建一支更大的商队,不仅走运河,更要尝试开拓西南、西北乃至海上的商路。将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运往北方乃至域外,再将北方的皮货、药材、特色物产运回。这其中利润,远超固守京城一隅。”
薛蟠听得眼睛发亮:“这个好!听说西域的宝石、波斯的香料,价值千金!”
薛宝钗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其二,整合资源,自建工坊。我们既有药材行,为何不能自己建立药坊,将收购来的药材进行初步加工,制成丸散膏丹,甚至尝试研制新方?我们既有绸缎庄,为何不能投资织坊,从源头控制布料的品质与花样?如此,方能将利润最大化,而非只做中间商。”
文嵇抚掌赞叹:“东家高见!此乃长治久安之道!只是……开拓商路,建立工坊,所费不赀,且需大量可靠人手……”
“资金方面,我已初步核算过,清理恒舒、济仁两处,追回款项加上近期利润,约有五万两可用。我再从历年积蓄中拿出两万两,作为启动资金,应可支撑初期运作。”薛宝钗从容道,“至于人手……”
她目光转向薛蟠:“哥哥,你日后便主要负责商队事宜。招募护卫、联系镖局、打通关节,这些事,你来做最为合适。我会让文先生从旁协助,并为你配备得力的账房和管事。”
薛蟠一听让自己负责如此“威风”的事,顿时热血上涌,拍着胸脯道:“妹妹放心!交给哥哥我!定把咱们薛家的商旗插遍大江南北!”
薛宝钗点了点头,又对文嵇道:“文先生,总揽全局、筹建工坊、以及京城所有铺面的营运,便劳你多费心。你可自行招募提拔得力人手,不必事事回我,定期呈报即可。”
这是极大的信任与放权。文嵇心中激荡,深深一揖:“文嵇必竭尽驽钝,以报东家知遇之恩!”
“不必多礼。”薛宝钗虚扶一下,神色肃然,“我们要做的,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能会遇到重重困难,官场刁难、同行倾轧、路途风险……皆有可能。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薛家经商,首重‘诚信’二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宁可少赚,不可失信。此乃立身之本。”
“是!”薛蟠与文嵇齐声应道。
看着斗志昂扬的兄长和得力干将,薛宝钗心中稍定。立誓不嫁,斩断的是后路,也是枷锁。从此,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所有精力投入到这片更广阔的天地中。
皇商之路,始于内闱的惊世誓言,终于商海的波澜壮阔。而她,薛宝钗,已做好准备,扬帆起航。
窗外,夏日的阳光炽烈如火,正如她此刻燃烧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