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赤阳果带来的灼热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药香与一丝淡淡的、被逼出体外的邪毒腥臭,形成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气味。萧煜在深度昏迷中,呼吸平稳悠长,脸上那层萦绕多日的死灰色已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但皮下隐隐透出的生机,如同冰雪消融后初露的嫩芽,昭示着这场与死神的拉锯战,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沈薇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为萧煜做了最后一次细致的检查,确认他脉象趋于稳定,残余的邪毒已被压制到不足为虑的程度后,才真正允许自己松懈下来。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着,显然大脑仍在高速运转。
周院判则是满面红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围着萧煜的床榻啧啧称奇,看向沈薇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佩。他行医一生,今日方知医道之广阔,竟能如此逆天改命!冷炎依旧如同沉默的磐石,伫立在阴影里,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将沈薇的疲惫、周院判的激动、以及萧煜切实好转的状况,都一丝不落地刻印下来。
“王爷既已无碍,沈姑娘,周院判,我们是否该履行对太傅的承诺了?”冷炎的声音打破了地窖内的沉寂,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薇缓缓睁开眼,眸中的疲惫被一种清冷的锐利所取代。“自然。不过,在去见林太傅之前,有些话,需要说在前面。”
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院判,最终落在冷炎身上:“王爷伤势虽稳,但元气大伤,经脉受损非一日可复,至少需静养半月,方能承受问询与颠簸。在此期间,他的安危,需由林太傅全权负责。若在此期间,再有靖南王或黑塔之人前来滋扰,致使王爷伤势反复……那么,之前所有的交易与承诺,便就此作废。”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陈述底线。
冷炎面无表情地点头:“太傅已有安排。此地已不安全,需即刻转移至绝对稳妥之处。”
“可以。”沈薇同意,“但转移过程,需以王爷伤势为重,不可有丝毫颠簸。并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榷的意味,“我必须随行。王爷后续的调理与用药,非我不可。”
这是她之前与林文正谈判时便已定下的条件,此刻再次强调,既是确保萧煜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也是将她自己牢牢绑定在这艘刚刚与朝廷结盟的船上,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冷炎沉默片刻,算是默认。他转身,无声无息地没入密道,显然是去安排转移事宜。
转移的过程隐秘而迅速。
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最黑暗时分,一辆看似普通的、内部却做了防震处理的马车,在数名扮作寻常家仆的影卫精锐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城南集市,穿过依旧沉睡的街巷,最终驶入了位于金陵城中心区域、隶属于皇家、平日极少启用的一处别苑。
此处别苑看似不起眼,但内里守卫之森严,堪称铜墙铁壁,更有直通城外皇庄的密道,是林文正精心挑选的绝佳藏身与审讯之所。
萧煜被安置在别苑内最为安静舒适的一间暖阁内,周院判亲自带人寸步不离地看守照料。沈薇则被安排在与暖阁相邻的厢房,方便随时照应。
安顿妥当后,沈薇并未休息,而是洗净了手脸,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虽难掩疲惫,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冷静。她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暖阁旁的书房内,林文正太傅早已等候在此。烛光下,他翻阅着冷炎带回来的、关于萧煜伤势好转的详细记录,脸上看不出喜怒。
沈薇推门而入,微微颔首:“林太傅。”
林文正放下手中的纸张,抬眸打量着她。洗去伪装的她,面容清丽,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那双眼睛,依旧是他印象中的深不见底。
“沈姑娘,请坐。”林文正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王爷能转危为安,姑娘居功至伟。本官代朝廷,先行谢过。”
“分内之事,太傅不必客气。”沈薇坦然坐下,语气平淡,“交易而已。我救王爷,太傅提供庇护与药材,各取所需。”
林文正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这女子,永远如此直接。“好,那本官便直言了。王爷伤势既已无碍,关于北固山、黑塔、以及靖南王之事,姑娘是否可以……”
“我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太傅。”沈薇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包括黑水潭的细节,邪塔的运作,活人祭祀的场面,靖南王与黑塔执事的对话,以及……我对‘归源计划’和‘黑水神兵’的推断。”
她顿了顿,话锋微转:“但是,我所提供的,仅限于我所见所闻及推断。王爷亲身经历更多核心机密,尤其是与靖南王直接相关的部分,需待他清醒并愿意开口后,由他亲自向太傅陈述。这是对王爷身份的尊重,也是确保信息完整与准确的必要条件。”
她这番话,既表明了合作的态度,又巧妙地护住了尚在昏迷中的萧煜,将最终解释权和部分关键信息的释放时间,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林文正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沈薇一眼,并未动怒,反而点了点头:“合情合理。那么,便请沈姑娘先为本官解惑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沈薇以她特有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语言,将她从潜入北固山矿洞开始,到黑塔崩碎、山体塌陷为止的整个过程,巨细无遗地复述了一遍。她的描述客观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研究者的审视态度,将那些诡谲恐怖的场景,如同解剖标本般一一呈现出来。
当听到“黑水绕塔,真龙翻身”,听到“归源计划”要以活人祭祀滋养黑水,听到靖南王亲口提及“黑水神兵”和“将星源血”时,饶是林文正城府极深,脸色也不由得变得无比凝重,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袖口。
“……以上,便是我所知的一切。”沈薇最后总结道,并拿出了那枚她一直保管着的、真正的黑塔令牌(非拓印),“此物,是在望北驿所得,应是赵四预留的保命底牌。背面的刻字与凹槽,太傅已然知晓。”
林文正接过那冰冷沉重的令牌,感受着其上诡异的能量残留,久久不语。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令牌轻轻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看向沈薇:“沈姑娘,依你之见,这‘归源计划’,成功几何?靖南王……所图究竟有多大?”
沈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北固山核心邪塔已毁,黑水潭失控,所谓的‘归源之基’定然受创。但黑塔组织庞大,根基深厚,未必没有其他备用据点或后手。至于靖南王……”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其所图,令牌刻字已然言明——‘龙气自北来’。他不仅仅是想制造一支怪物军队,更是想借此邪术,妄动国本,觊觎大位!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她的话语,字字如刀,斩钉截铁,将靖南王的野心赤裸裸地剖开,摆在了林文正面前。
林文正瞳孔微缩,虽然早有猜测,但被沈薇如此直白地点破,依旧感到一阵心惊。他沉默片刻,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本官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此事,已非寻常贪腐或江湖纷争,乃动摇国本之谋逆大案!本官即刻拟写密奏,八百里加急,直呈陛下御前!在陛下圣裁下达之前……”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沈薇:“还需委屈沈姑娘与煜王爷,暂居于此。一方面确保王爷安危与伤势恢复,另一方面,也需要你们,作为最关键的人证!”
“可以。”沈薇干脆利落地应下,“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请讲。”
“在王爷醒来并亲自陈述之前,我所提供的一切信息,尤其是关于王爷伤势及我们藏身之处的情报,需绝对保密,仅限于太傅与冷指挥使等核心几人知晓。”沈薇目光清冽,“我信不过其他人,尤其是……这金陵官场与军中,难保没有靖南王的耳目。”
林文正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女子,心思之缜密,防备之周全,实在令人惊叹。
“可。”他郑重承诺,“此事干系重大,本官自有分寸。”
协议,在这一刻彻底达成。一方是代表朝廷、手握大义的钦差重臣,一方是身负绝技、掌握核心证据的“疯批”医者与重伤王爷。一场针对靖南王与黑塔的狂风暴雨,在这黎明将至的别苑书房内,悄然酝酿。
沈薇走出书房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她回到厢房,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前,望着那渐渐驱散黑暗的晨曦。
她知道,将筹码押在朝廷身上,是一场豪赌。但眼下,这是打破僵局、对抗靖南王的最佳选择。萧煜的命保住了,线索交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位林太傅,如何落子,而那位远在京城的皇帝,又会如何决断了。
而她,需要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中,尽快恢复精力,同时,也要准备好应对萧煜醒来后,可能面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