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令人窒息。
沈薇那句“靖南王府的……萧煜?”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阿煜,或者说萧煜,深邃的眸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沉静的复杂。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沈薇,仿佛想从她那双恢复了清明却依旧带着疲惫与疏离的眼中,看出更多东西。
“你何时知道的?”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等于默认了她的猜测。
沈薇低下头,继续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动作依旧稳定,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破庙初遇,你伤势虽重,但随身物品、内功路数,皆非寻常江湖客。后来相处,你的见识、气度,以及对朝堂、军伍之事的熟悉,都透露出你不凡的出身。吴州时,韩青旧部出现,对你的称呼与态度;江临城,你对官府和各方势力的精准判断;还有……”她顿了顿,银针穿过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你偶尔流露出的,对江南局势那种近乎本能的掌控欲。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并不难猜。靖南王萧景琰,镇守江南,权势滔天,而其同胞弟,战功赫赫却神秘低调的靖王萧煜,是唯一符合所有条件的人选。”
她叙述得条理清晰,冷静得仿佛在分析一株草药的药性。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萧煜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中五味杂陈。他自认伪装得极好,却不想早在她面前漏洞百出。这个女人,不仅医术通神,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
“你既早已知晓,为何……”为何不点破?为何还容他留在身边?甚至……一次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沈薇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羊肠线,这才抬起头,直视着他:“为何要说破?你有你的不得已,我有我的路要走。彼此心照不宣,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你需要一个身份隐藏,需要借助我的医术和……‘疯劲’来对付‘黑塔’,查明某些真相。而我,需要你的武力庇护,需要借助你的势力和情报网在这江南之地立足,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们目标一致,合作互利,至于身份真假,重要吗?”
重要吗?
萧煜被她这番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是啊,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充斥着算计、试探与利益的交换。他伪装成“阿煜”接近她,最初何尝不是存了报复与利用之心?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初衷早已变质,看着她一次次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看着她冷静布局、狠辣反击,看着她不顾自身安危救治他人,那份混杂着探究、钦佩、心疼乃至……其他难以言喻的情感,早已悄然生根发芽。
而她,却始终保持着这份令人心惊的清醒。仿佛随时可以抽身而去,不带走一丝牵绊。
“那现在呢?”萧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现在说破,又是因为什么?”
沈薇微微偏过头,望向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声音轻了几分:“因为‘燃血爆元丹’……因为今晚。”她顿了顿,“我不想临到死了,还和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人在一起。”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萧煜心上。他想起她方才那副疯狂与虚弱的模样,想起她毫不犹豫吞下那绝命丹药时的决绝,一股后怕与怒气再次涌上,却又被她话语里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脆弱击散。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属于“萧煜”的沉稳与冷冽:“我确是萧煜。当今圣上,是我皇兄。靖南王萧景琰,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
他简略地述说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何会伪装成“阿煜”流落在外。无非是朝堂倾轧,功高震主,加上他兄长靖南王在江南势力日益庞大,引来了京中猜忌。他奉命暗中南下,一方面是为了查探江南真实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开京中锋芒,同时暗中调查一股隐藏在江南、可能威胁朝廷的隐秘势力——也就是他们现在面对的“黑塔”。遭遇“影煞”追杀,身中奇毒,皆是因此而起。
“我怀疑,‘黑塔’的根系,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们不仅渗透漕运、矿业,可能……也与朝中某些人,甚至与我王府内部,有所勾结。”萧煜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江临黑水沼的试验,金陵的毒胭脂,都只是冰山一角。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钱财。”
沈薇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些猜测,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
“所以,”她等他说完,才缓缓接口,“我们现在算是……正式摊牌,继续合作?”
萧煜看着她,目光深沉:“是合作,但不止是合作。”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逼视着她的眼睛,“沈薇,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来自哪里,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既然你选择留在我……我们这条船上,就别想再轻易下去。你的命,从现在起,不止是你自己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是属于靖王萧煜的威严。
沈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反而微微勾起了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她特有的、冰冷的疯劲:“好啊。那你的命,也最好给我保管好了。我救回来的人,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拿走,包括你自己。”
这一刻,两人之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不再是“沈姑娘”与“阿煜”,而是沈薇与萧煜。彼此知晓了对方最深的秘密之一,也明确了共同的目标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坦诚,并未带来轻松,反而让前路的危险与责任更加清晰。
“当务之急,是你的身体。”萧煜眉头紧锁,看着她苍白如雪的脸色,“‘燃血爆元丹’的反噬……”
“我知道。”沈薇打断他,从怀中取出几个不同的瓷瓶,开始配药,“经脉受损,气血两亏,脏腑有暗伤,至少需要三个月静养和大量珍稀药材调理,期间不能动用内力,否则有经脉尽废之虞。”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病情。
萧煜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稍安,但忧虑未减。三个月不能动用内力,在这危机四伏的金陵,无异于将自身置于险地。
“济安堂不能再回去了。”萧煜沉声道,“官府和‘黑塔’的人都会盯着那里。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去‘老鬼’安排的备用据点。”沈薇将配好的药丸吞下,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青黛,”她看向一直沉默守在旁边的青黛,“能撑住吗?”
青黛捂着依旧疼痛的脖颈,用力点头:“姑娘,我没事。”
“走。”
三人不再耽搁,借着芦苇丛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滩,向着韩青在金陵城准备的另一处更为隐秘的落脚点潜行而去。
与此同时,金陵府衙内,灯火通明。
冯远看着赵治中呈上的那块刻有模糊塔楼图案的令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退了左右,只留下赵治中心腹一人。
“看清楚了吗?确定是……那种令牌?”冯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赵治中重重点头:“大人,绝不会错!材质、图案,与三年前卑职在调查漕运私盐案时,偶然在那名暴毙的证人身上发现的残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块更完整!”
冯远跌坐在太师椅上,额角渗出冷汗。三年前那桩无头公案,最后不了了之,但他深知背后水有多深。如今这令牌再次出现,而且是在如此血腥的厮杀现场,牵扯到那位神秘的“沈大夫”……
“济安堂那边……‘沈大夫’是生是死?”冯远急切地问道。
“现场没有发现‘沈大夫’及其随从的尸体,只有敌人的。他们……很可能突围了。”赵治中回道,“但据目击的邻居说,曾听到剧烈的打斗声,看到火光和烟雾,动静极大。‘沈大夫’恐怕……凶多吉少。”
冯远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位“沈大夫”是死是活,如今反倒成了烫手山芋。若死了,线索可能就断了;若活着,能引来如此规模的袭杀,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立刻加派人手,全城秘密搜捕‘沈大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冯远最终下令,“另外,今夜之事,严格保密!对外就说是江湖仇杀!那块令牌……先收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是!”
赵治中领命退下。冯远独自坐在书房内,看着跳动的烛火,心中充满了不安。他感觉自己正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似乎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大夫”,以及那神秘莫测的“黑塔”。
而此刻,金陵城另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内,沈薇刚刚服下第二剂汤药。萧煜守在门外,如同最忠诚的护卫。青黛则在屋内照顾着沈薇。
暗夜深沉,风波并未因济安堂的厮杀而平息,反而因为身份的揭露与新的联盟,变得更加诡谲难测。新的据点,意味着新的开始,也意味着,更激烈的对抗,即将在这座帝都之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