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正家的老宅确实简陋。土坯墙斑驳脱落,茅草屋顶有些地方已经稀疏,能看到夜空里的星子。屋内除了一张破旧的土炕、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便再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淡淡的霉味。
然而,对于在深山老林里颠沛流离、与死神数次擦肩而过的沈薇和萧煜来说,这一方有瓦遮头的屋檐,已是难得的安稳。
王里正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小神医,条件差了些,你们先将就着,我明日让婆娘送床被褥过来。”
“无妨,已经很好,多谢里正。”沈薇语气平和,目光却已迅速将屋内屋外扫视一遍。院子不大,篱笆有些破损,但胜在独立,位于村头,靠近山脚,视野相对开阔,也便于……随时撤离。她很满意。
送走千恩万谢的王里正,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跳跃的油灯火苗(王里正留下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逃亡路上的紧绷,而是一种尘埃暂落定的静谧。
沈薇将小包袱放在桌上,拿出里面所剩无几的粮食,又检查了一下从匪窝得来的铜钱,不多,必须精打细算。她看了一眼萧煜,他正站在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寂静的村落和远处黝黑的山峦轮廓,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的伤,需要静养至少半个月。”沈薇开口,打破了沉默,“这里,目前看来是安全的。”
萧煜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打算如何‘赚点路费’?”他记得她对里正的说辞。
沈薇走到炕边,用手按了按那硬得硌人的炕面,语气没什么起伏:“自然是重操旧业。这村子里,不可能没有病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妇人隐疾,小儿疳积……都是机会。”她顿了顿,看向萧煜,“在我赚到足够的钱,或者你的伤好到足以应付接下来的路程之前,我们都需要留在这里。”
她的话很实际,没有丝毫旖旎,仿佛两人只是暂时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合伙人。
萧煜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杂粮饼,慢慢吃着。饼子粗糙拉嗓子,但他吃得面不改色。“‘影煞’的人即便被迷惑,也不会完全放弃。我们在此停留,风险依旧存在。”
“我知道。”沈薇也拿起一个饼子,“所以需要低调,也需要……尽快建立起足够的影响力。”她的眼神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冷静,“让村里人离不开我的医术,届时,若有外人来查,他们自然会成为我们的屏障。”
她不仅要在村里立足,还要在某种程度上,掌控这个村子的人心。这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萧煜看着她,忽然觉得口中的饼子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这个女子的心智和手段,每每都让他感到意外。她不像寻常闺秀,遇到困境只会哭泣或依赖他人;她更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迅速找到最适合的战术,为自己和同伴开辟生路。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既然暂时同盟,他自然不会坐享其成。
沈薇想了想:“你的伤,不宜动武,但观察力应该还在。留意村里是否有形迹可疑的外人,或者……任何可能与外界有非常规联系的村民。”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小山村就是绝对的净土。
“好。”萧煜简短应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薇便起身了。她将院子里里外外简单打扫了一下,又用剩下的铜钱,跟早起下地的村民换了些新鲜的野菜和几个鸡蛋。当她正在院中用一个小瓦罐熬煮简单的野菜粥时,篱笆外就已经聚集了好几个村民。
都是听闻了昨晚“小神医”徒手正骨的神迹,慕名而来的。
有抱着咳嗽不止、小脸通红的幼儿的妇人;有捂着肚子、面色蜡黄的老汉;有扛着锄头、却不小心扭伤了腰的壮年……他们看着沈薇,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薇没有摆任何架子,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洗净手,就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开始了她在靠山村的第一次“义诊”。
她问诊仔细,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对于普通的风寒咳嗽,她开出便宜易得的草药方子,并详细告知如何煎服;对于扭伤,她手法精准地推拿活血;对于积食疳积的孩子,她甚至当场用山里常见的山楂、鸡内金等配了消食的茶饮……
她的诊断快而准,语气平和,收费极低,有时甚至只用几个鸡蛋、一把青菜就能抵诊金。不到一个上午,“村头住了个医术高明、心地仁善的小神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靠山村。
萧煜没有出门,他留在屋内,透过窗棂的缝隙,静静地看着院中的景象。他看着沈薇忙碌的身影,看着她面对不同病人时那专注而沉稳的眼神,看着她用最普通不过的草药,却能化解村民的痛苦。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他见过她冷静到近乎残酷地为他在无麻药的情况下缝合伤口,见过她眼都不眨地用诡谲的药粉放倒匪徒,也见过她在大雨中狼狈挣扎、在激流中奋力拖拽他的坚韧……而此刻,看着她耐心安抚哭闹的孩童,细致地叮嘱年迈的老人,他又看到了她身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一种扎根于泥土、于平凡中见真章的仁心。
这种复杂而矛盾的特质,交织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魅力。
中午时分,王里正的婆娘果然送来了一床半旧的、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还有一小袋糙米和几颗咸菜,说是感谢沈薇救治铁蛋。沈薇没有推辞,坦然收下,这代表着他们被这个村子初步接纳了。
下午,沈薇没有继续看诊,而是背着个小背篓上了山。她需要补充药材,也需要熟悉周围的环境。萧煜本想同行,却被她以“你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他知道她说得对,自己此刻跟去,若是遇到危险,反而是拖累。
他留在院子里,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将村中所有的动静都纳入感知。孩童的嬉闹,妇人的闲聊,远处的犬吠,近处的鸡鸣……以及,偶尔传来的、关于“小神医”和他这个“沉默兄长”的低声议论。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直到夕阳西下,沈薇背着一满背篓的草药回来时,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我在后山,发现了这个。”沈薇从背篓底部,拿出一小块深灰色的、质地细密的布料碎片,边缘有被荆棘勾扯的痕迹。“这不是村里人常用的粗麻布。”
萧煜接过布片,指尖摩挲着布料,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这布料,虽不及他之前的锦衣,却也绝非普通山民能用得起。
“在哪个位置发现的?”他沉声问。
“靠近西山坳,那里地势隐蔽,有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像是很少有人走。”沈薇指了指西边,“而且,我在那附近,还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硫磺,硝石。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不言而喻。
萧煜捏着那块布片,眸色深沉如夜。
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偏僻山村,恐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暗流,已然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涌动。
他们的暂时安宁,或许比想象中更为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