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风波带来的震荡,在京城上空盘旋数日,终究被即将到来的选秀盛事逐渐冲淡。各府邸门前车马渐稠,衣香鬓影,言笑晏晏间,是比往日更刻意的热络与更隐秘的打量。权力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落点,都可能牵动未来的格局。
将军府内,气氛更是微妙。顾倾城依旧深居“听雪小筑”,仿佛外界风雨与她无关。只是府中下人对待她的态度,在敬畏之外,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谨慎。吏部郎中的倒台,虽无明确证据与她相关,但那恰到好处的时机,那精准狠辣的作风,总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位回府后便“静心礼佛”的大小姐。
选秀前一日,宫中派来了教导礼仪的嬷嬷,姓钱,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据说是宫里的老人,规矩极大。王氏陪着小心,将人引到“听雪小筑”。
钱嬷嬷打量着起身相迎的顾倾城,目光如探照灯般从她略显素净的衣着,落到沉静从容的眉眼,再扫过书案上摊开的佛经和一旁绣架上完成大半的兰草手帕。
“顾大小姐安好。”钱嬷嬷规矩地行礼,声音平淡无波,“老奴奉内务府之命,前来为大小姐讲解明日入宫的仪程与注意事项。”
“有劳嬷嬷。”顾倾城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姿态却不卑不亢。
钱嬷嬷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述:何时起身,如何梳妆,穿戴何种规格的服饰,入宫后行走、站立、叩拜的规矩,面圣时眼神该落于何处,回话时声调该如何控制……林林总总,繁琐至极。
顾倾城垂眸静听,偶尔在关键处提出一两个问题,都恰到好处,显是认真听了,且心思缜密。她并未像一些急于表现的秀女那般刻意卖弄已知的规矩,也未流露出一丝不耐,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与专注,让见惯了各色贵女的的钱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讲解完毕,钱嬷嬷又道:“按规矩,老奴需查验大小姐明日入宫所着服饰与佩饰,以免有所冲撞。”
“理应如此。”顾倾城示意小满将早已准备好的衣物首饰一一取出。
衣裙是按制新做的,料子中上,颜色是符合她身份、不出挑也不失礼的淡雅之色,款式简洁大方,只在衣领袖口处绣了精致的缠枝暗纹。首饰也以玉、珍珠为主,清雅温润,唯一稍显亮眼的是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却也规制内,不算逾矩。
钱嬷嬷仔细查验过,点了点头,目光最后落在那支看似普通的白玉簪上——正是萧绝所赠。“这支玉簪……”
“这是家母遗物,”顾倾城接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怀念与坚持,“女儿想着,明日带入宫中,也算全一份念想。嬷嬷放心,玉质普通,样式也旧了,断不会冲撞了贵人。”
钱嬷嬷拿起玉簪仔细看了看,确如她所言,并非名贵之物,样式也简单,便不再多言,放了回去。“大小姐准备得甚为妥当。”
一切查验无误,钱嬷嬷便告辞离去。王氏亲自将人送出府,回转时,脸色却不大好看。她原本指望能在规矩或服饰上挑出点错处,好敲打顾倾城一番,没想到对方竟做得滴水不漏。
“母亲可是累了?”顾倾城看着她,语气关切,眼神却清冷无波,“明日还要劳烦母亲早起,女儿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王氏被她这话噎得胸口发闷,强笑道:“为了我儿的前程,这算什么。” 她看着顾倾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底那丝不安却越来越浓。这个女儿,比她想象中更难掌控。
是夜,月朗星稀。
顾倾城摒退了小满,独自一人立于窗前。明日,便是她正式踏入那个黄金牢笼的时刻。她摊开手掌,那枚白玉簪静静躺在掌心,触手温凉。指腹在簪身上某处极其细微的凸起轻轻按了三下,簪头竟无声地旋开,露出中空部分藏着的,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
纸上,是萧绝最新的笔迹,只寥寥数字:“储秀宫,西偏殿,柳。” 这是一个地点和一个姓氏,是“听风阁”在储秀宫内,她可以接触的第一个暗桩。
将纸条就着烛火焚毁,玉簪恢复原状。顾倾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中暗流涌动。储秀宫,将是她在宫中的第一个据点,也是她与林贵妃势力初次正面交锋的战场。那位“柳”姓暗桩,会是怎样一个人?
她并不完全依赖萧绝的安排,但多一枚棋子,便多一分胜算。
翌日,天光未亮,将军府已是灯火通明。
顾倾城按制梳妆,换上那身淡雅宫装,墨发绾成规矩的发髻,簪上那支白玉簪和几样简单的珠花。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沉静,虽无十分艳光,却自有一股清冽出尘之气,于一群争奇斗艳的秀女中,反倒更易引人注目。
顾将军与王氏身着礼服,将她送至府门。门外,宫廷派来的马车已静候多时。
“倾城,”顾将军看着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女儿,终是叹了口气,“宫中不比家里,凡事……谨慎为上。” 这话,倒有几分真心的担忧。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顾倾城敛衽一礼,姿态完美。
王氏在一旁假意抹着眼泪,说着“盼我儿得蒙圣恩”的套话。
顾倾城不再多言,扶着小满的手,踏着脚凳,稳稳登上马车。车帘垂下的瞬间,她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柔顺顷刻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将军府,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朝着那巍峨皇城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如同敲响战鼓。
顾倾城端坐车内,背脊挺直,闭上双眼,将已知的宫廷地图、人物关系、潜在盟友与敌人,在脑中最后一次清晰过幕。
宫门渐近,她能感受到那越来越强烈的、属于权力中心的肃穆与压迫感。
然而,她心中并无半分惶恐,只有一种即将踏入猎场的兴奋。
风起了,卷动着车帘。
波澜,将生于这九重宫阙之内。
而她,已准备好,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