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偶尔被缝隙里钻入的风吹起几点星火,倏忽明灭。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
沈薇几乎一夜未眠。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耳边是那个男人时而沉重、时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庙外淅淅沥沥、未曾停歇的雨声。她必须保持警惕,既要注意男人的伤势变化,更要防备他万一恢复些许力气后可能出现的反噬。
她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在她每次稍有动作时,都会如同实质般扫过来,带着审视与探究,即便在黑暗中,也让人无法忽视。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沈薇便立刻起身。她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将最后一个干硬的饼子掰成两半,一半自己迅速吃掉,另一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放在了男人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淡,“伤口不要碰水,尽量别动。能不能活,看你造化。”
萧煜靠坐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却因为高烧和警惕,亮得惊人。他看着她利落的动作,看着她毫不留恋准备离开的姿态,心中那股被压制下去的屈辱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她就这么走了?把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缝补折腾了一夜,然后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
他萧煜何时受过这等……“用完即弃”的待遇?
“等等。”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更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残留的余韵。
沈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右手再次悄无声息地摸向了怀中的迷药包。“还有事?”
“你要去哪里?”萧煜问,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她的背影上。
“与你无关。”沈薇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萧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才缓缓道:“昨夜……多谢。”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显得有些生硬,但他还是说了。无论如何,这少年救了他的命,尽管方式令人发指。
“不必。”沈薇淡淡道,“我救你,是因为我是个医者,见不得人死在我面前。仅此而已。”
好一个“仅此而已”!萧煜几乎要气笑了。他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换了个方式:“你救了我,我理应报答。你想要什么?金银,权势,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什么都不要。”沈薇打断他,终于转过身,晨光微熹中,她易容后平凡无奇的脸上一片疏离,“我只希望,从此你我江湖不见,便是最好的报答。”
她看得分明,这男人身上的麻烦,远比他的伤势要致命得多。与他牵扯越深,死得越快。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决绝地踏出了破庙残破的门槛,身影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和渐止的雨丝中。
萧煜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胸口缝合处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一切不是梦。他伸手,拿起那块冰冷的饼子,握在手中,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江湖不见?”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只怕……由不得你。”
他闭上眼,开始默默运功调息。虽然内伤沉重,毒素也未完全清除,但最基本的行动力,必须尽快恢复。那些追杀他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
……
沈薇离开破庙后,沿着泥泞的小路快步前行。她必须尽快赶到下一个城镇,补充物资,最好能雇一辆车代步。孤身步行,实在太不安全。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却也隐藏着危险。
就在她走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侧山坡陡峭的狭长路段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鄙的呼喝声。
“站住!”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五六个手持锈迹斑斑刀剑、穿着破烂的男人从山坡的树林里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独眼龙,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沈薇……和她背后的包袱。
沈薇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停下脚步,目光迅速扫过对方。是流民?还是专业的山匪?看他们的武器和站位,更像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流民临时起意,但眼神里的贪婪和凶狠却是实实在在的。
“小子,识相点!把包袱和钱袋扔过来,爷几个心情好,或许能饶你一条小命!”独眼龙晃了晃手里的砍刀,狞笑道。
沈薇大脑飞速运转。硬拼是绝对不可能的。跑?看对方堵住前路,后路空旷,自己这体力也跑不过。唯一的依仗,就是怀里的药。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恐的神色,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带着颤音:“各、各位好汉……我、我就是个投亲的穷小子,身上没什么钱……”
“少废话!”旁边一个瘦高个不耐烦地吼道,“没钱?那包袱里是什么?快拿来!”
说着,几人就呈扇形围拢过来。
沈薇一边后退,一边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握住了那个装着强效迷药粉的纸包。她在计算风向和距离。
就在独眼龙伸手快要抓住她包袱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噗!”
一支粗糙的竹箭,如同毒蛇般从侧后方的树林里射出,精准无比地射穿了独眼龙伸出的那只手腕!
“啊——!” 独眼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砍刀“哐当”落地,他捂着手腕,鲜血瞬间从指缝中涌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匪徒都愣住了。
沈薇也吃了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山坡上,一个身影踉跄着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一把简易的弓。是那个破庙里的男人!
他脸色苍白如纸,靠着一棵树勉强支撑着身体,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显然刚才那一箭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但他的眼神,却如同淬了冰的寒刃,冷冷地扫视着下面的匪徒。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凛然气势。
那股气势,竟真的将那几个乌合之众震慑住了。他们看着首领手腕上那支颤巍巍的竹箭,又看了看山坡上那个虽然狼狈却煞气逼人的男人,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他、他就一个人!还受了伤!怕他做什么!”瘦高个色厉内荏地喊道,但脚步却在悄悄后移。
独眼龙疼得龇牙咧嘴,心知踢到了铁板,恶狠狠地瞪了沈薇和山坡上的萧煜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晦气!我们走!”
几人搀扶着独眼龙,狼狈不堪地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的山林中。
现场只剩下沈薇,和山坡上摇摇欲坠的萧煜。
沈薇看着他那副随时可能倒下却强撑着的模样,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没想到他会跟上来,更没想到他会出手。虽然……即使他不出手,她也有七八成把握能用迷药放倒这些人脱身。
但他确实出手了。
她沉默地走上山坡,来到他面前。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和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嘴唇。胸口的布条上,隐隐有血色渗出,显然是刚才发力牵动了伤口。
“你……”沈薇刚开口。
萧煜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前倒去。
沈薇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男人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压在她身上,沉重得让她踉跄了一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属于男性的、带着汗味与药味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皱紧了眉头,费力地支撑着他,让他慢慢靠坐在树下。
看着他再次陷入昏迷,脸色比在破庙时还要难看,沈薇叹了口气。
这下,是真的甩不掉了。
她认命地再次检查他的伤口,果然,缝合处有几针崩开了,正在渗血。她只好重新清理、上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又看了看寂静无人的山路。
丢下他?他刚才毕竟算是帮了她,尽管可能帮了倒忙。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丢在这里必死无疑。
带上他?绝对是个天大的麻烦。
沈薇挣扎了片刻,最终,医者的职业道德和一丝微妙的“既然救了,就救到底”的执念占据了上风。
“算了,就当是还你刚才那一箭的人情。”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在附近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男人拖了进去。然后,她清理掉路上的血迹,确保暂时安全。
看来,前往江南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至少,要等这个男人脱离生命危险,或者……等他能自己行动。
她坐在山洞入口,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中一片纷乱。
这个身份成谜、麻烦缠身的男人,就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如果算得上平静)生活的石子,彻底搅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而昏迷中的萧煜,并不知道,他这“多管闲事”的一箭,以及随之而来的再次重伤,竟阴差阳错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暂时……无法甩掉的“同行者”。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次意外的出手相助(或者说,互相拖累)后,愈发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