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一纸调令炸得徐州总管裴虔通的头嗡嗡作响。
辰州?那个远在湖南五溪蛮杂处的烟瘴之地?裴虔通握着文书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鬓角已染霜色,此刻脸色更显苍白。
“辰州在何处?”一旁的裴夫人惊讶地问。裴虔通望着窗外枯萎的花草,低沉道:“在洞庭之南,沅水尽头。”
“离徐州多远?”
“路途要六七十天吧。”
“六七十天?”裴夫人一下子跌坐在凳上。
“老爷……”二夫人春燕跌跌撞撞跑进来。
“什么事这么慌张?”裴虔通不耐烦的问
“我们……我们要去辰州?那是过苦日子的地方啊!”二夫人大哭起来。
“你嚎什么?裴虔通大怒,“你不愿去,可以回娘家。
二夫人抹着眼泪出去了。
“相公,既是陛下的旨意,去就去吧,辰州再苦,也是人住的地方。”出身大家闺秀的夫人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平静下来,“我去收拾收拾。”
“好,还是夫人明世理。”裴虔通感激地握了握夫人的手。“过几天就启程,愿去的仆奴选五六个就行了,其余的打发回家。”
“春燕愿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就回她娘家吧。”
裴夫人点点头急匆匆去安排。
裴虔通再次打开制书,这里面的内容看了很多遍,几乎可以全文背诵下来:
徐州总管裴虔通,识度恢弘,惠布黎元。功绩良好,朝野俱称。
今辰州地接溪峒,山深瘴重。民罹水患,野多伏莽。非威惠兼行、晓畅兵农者,莫能安辑。是命尔为辰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
夫剿抚之道,尔既谙于徐州;疏凿之方,尔复明于水政。往钦哉!其务绥集流亡,劝课农桑,缮甲治舟。使山薮无弄兵之患,闾井有安枕之乐,勿负所望!
下面是鲜红的印章。
分明是贬谪,制书却写得好似升官似的,他心里冷笑着。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大门。
抬头望去,厚重的乌头门楣上悬着“裴府”的匾额,字迹刚劲,这是他自己的亲笔楷书。入门是青石板铺地的宽阔庭院,两侧廊房是僚属处理公务之地。身为武人,院中花花草草不多,只立着一座日晷,其下摆放着石锁、箭靶,供下属们日常操练。
穿过二门,便是府邸核心。正堂轩昂高敞,梁柱是上好的荆木。两侧兵器架依序陈列着横刀、弓矢、长槊,寒光内蕴。案桌后是一面巨大的《徐州山川形势图》。
跨入第三进,此院是二夫人及子女们日常起居之处,陈设华丽。
第四进家主内院。这里更为幽静,是他与夫人的私密内宅。正房布置极简,一张榆木榻,一套折叠整齐的旧时戎装挂在壁前。西厢房的书架上兵书与经史并置。院中有古井一口,井栏绳痕深陷,旁设石桌石凳。
第五进是后园与马厩。园林的曲径通幽,一角设有箭垛和兵器架。马厩宽敞整洁,数匹战马毛色光亮,老马夫正精心地为他的坐骑梳理着鬃毛。
站在马儿旁边,空气中混合着干草、马匹与泥土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和夫人精心打造的府邸,很快就属于别人的了。
这几年,自己在徐州用心经营,也爱上了这个富足之地,以为可以长久呆在这里。谁知一纸敕书,就要去辰州那个穷乡僻壤之处。
我不甘心!
接到调令后,他就派人去慈林寺的别院送了拜帖,他想见一个人——
一个时辰后,裴虔通的车马来到云龙山。
隐于古木之中的慈林寺依山而建,山门朴实无华,青石阶被岁月磨得温润透亮,门额上所悬匾额“慈林寺”三字,传说是前朝一位退隐名士的手笔。
裴虔通入得山门,绕过水池,没有打扰任何人,问了问路,径直走到慈林别院。“慈林别院”藏在寺僧寮房之后,需沿一条竹篁掩映的石径独行而上,方见一月洞门。
“裴虔通拜见封公。”
尚书右仆射封德彝生病,一月前在此处休养。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门开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出来,“小人乃家主的管家,裴总管,请进。”
随管家进入别院,青砖铺地的院落并不大,缝隙间缀着茸茸绿苔。院角有一株百年古松,松下设一石案,两只石凳。
走进正屋,白墙青瓦。
屋内陈设极简,一榻、一桌、三椅而已,临窗书案上,有笔墨纸砚。
封德彝坐在一张木椅上,见裴虔通进来,指指旁边的木椅。
裴虔通行礼后坐下:“封公病情可有好转?”
管家送来茶汤放在桌上。
“老毛病了,吃了不少药,不见好转!”封德彝喘了一口气,“裴总管是为调任辰州一事而来?”
“什么也瞒不过封公,正是为此事而来。”裴虔通喝了一口茶,“陛下为何要我去辰州?还请封公提点在下。”
“我也是今晨才知道此事。咳……”封德彝叹道,“江都宫兵变遗留下的种种是非,朝廷一直没有停止过议论。去年,郭广敬和来济上奏要重启调查,被陛阻止。可此事并未停止发酵,朝廷也好,民间也罢,仍不时有流言蜚语。”
“难道不是当年我等发动兵变,才成就了今天的李唐江山吗?当今陛下难道又要对我等下手了?”
“此话万万不可在外面讲。”封德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据我所知,陛下深谋,一直不允许再提江都宫兵变一事,此事关乎稳定和人心问题。此次你的调任,应与何发一案有关。封德彝暗淡无光的眼睛突然锐利地盯着裴虔通。
见裴虔通沉默不语,封德彝又道,“陛下没有深究你在此案中的所作所为,于你而言已是大恩。但何发的供述,朝中仍有不少人知晓。陛下将你从徐州总管调任辰州,也是给暗流涌动的朝廷一个说法。”
“谢谢封公的提点。从今以后,在下的日子恐怕不会有好过的了。当年因兵变而死的不少人,他们的后代进入朝廷,会一步一步占据重要的位置,时时刻刻都在想复仇之事。”
“你是说来济、上官仪他们?”
“是啊,如今他们风华正茂,我等渐渐老去。江都宫兵变过去这么多年,朝廷和民间为什么一直议论纷纷?特别是这两年,徐州的百姓也在暗中议论,难道不是与他们推波助澜有关吗?”裴虔通双眼火星直冒。
“不管民间怎么议论,只要陛下不深究,朝廷始终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咳咳……”封德彝长吁一口气,“与徐州相比,辰州虽远且艰苦,但远离是是非非,于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安心赴任,在任上干出成绩,也许有一天,陛下召你回来也未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