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煜看着她眼中毫不退缩的执拗,忽然感到一阵极深的疲惫,混杂着一种迟来的、近乎荒谬的明悟。
她既有决断,那他自然也不必再有顾念!
再睁眼时,那些属于师长的温煦都已如潮水般退去,敛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好一个知进不知退。”再开口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戚大学士既执意如此,老夫无话可说。只是…”
“望你记住今日之言,往后荆棘满途,血肉横飞时…莫悔。”
他转身朝殿外走去,步履依旧沉稳、背脊挺直如松,却透着一种诀别的萧索。
行至门槛处,他突然听她在身后说道:“学生,受教!”
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晨光中。
戚扶媞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尹天乐悄然上前,低声唤:“大人…”
窗外麻雀依旧啁啾,远处街市传来早市的喧嚣。
这人间热闹依旧,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影。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朝院里走去。
待见到那一张张屏息等待的年轻面孔后,镇定出声道:
“传令:岑永年杀人案,证据确凿,依律呈报刑部,请旨裁定!”
最后一字落下时,恰好一束晨光挣脱了云层的束缚,穿过破败的窗棂直直投射进来,不偏不倚,正照在她朱红色的官袍之上。
庙外长街,岑煜的青色官轿早已候着。
轿帘落下后,隔绝了外面逐渐鲜活的世界,也隔绝了往日的良师益友之情。
岑煜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良久未动。
“雏凤清声,振于荆莽…”
他念了半句古辞:“终是难束啊。”
难束其羽翼,难束其心志,难束其注定要冲向云霄、哪怕撞得头破血流的轨迹。
岑煜在离开禾都返回安南之前,去了一趟城西的岑氏别院。
几位留守禾都、掌管族中田产商铺的叔伯辈早已等候多时,个个面色凝重,眼中隐有焦灼与愤懑。
岑永年被下狱的消息早已传开,虽只是旁支,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脸上。
那年长公主南下就藩之时,朝局混乱、边境不稳,各大世家皆存观望,只有他们岑氏鼎力相助!
往日她再是离经叛道的革新,岑氏也从未有二意!
如今局势大好了...便想一脚将他们踢出棋局?
哪儿那么容易!
“文长,这简直欺人太甚!”
“永年纵有不是,也轮不到她一个黄口小儿如此折辱我岑氏门楣!”一位须发花白的族老拄着拐杖,声音激动。
“她这是要拿我岑氏开刀,杀鸡儆猴!”
“若让她成了,禾都乃至整个南璃,谁还将我岑氏放在眼里?”
“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
岑煜端坐主位,听着族人们激愤的言语,面色平静如水。
待声浪稍歇,他才缓缓开口:“诸位叔伯,稍安勿躁。”
“戚扶媞此举,是奉王命,持钦差。”
“正面冲突,授人以柄,智者不为。”
“那难道就任她宰割?!”有人不服。
岑煜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她不是要丈田定税吗?不是口口声声公平吗?那便给她公平。”
他冷笑一声:“传令下去,所有岑氏名下田庄、佃户,即日起,配合清丈司丈量。”
“田亩实数,不必再隐瞒。”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文长,你…”
岑煜抬手止住惊呼,又继续说道:“然,田亩可报,但等级评定,乃技术之事,关乎赋税轻重,岂能儿戏?”
“自当由熟悉地方情弊、通晓农事稼穑的官府胥吏,依据历年旧档、实地勘察,细细斟酌,徐徐而定。”
他看向其中一位主管田庄账目的族叔,意味深长:“三叔,您在户房多年,旧年鱼鳞册、等次评定之惯例,您最是熟稔。”
“此事,还需您多费心,务必让清丈司的新人们,能循例而行,莫要坏了规矩。”
那被称作三叔的老者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拱手道:“文长放心,老夫省得。”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渐渐回过味来。
釜底抽薪不成,便请君入瓮,偷梁换柱。
让你量得了田,却定不了价。
公平?
解释权在我定的规矩下,公平可以有很多种模样。
岑煜看着族人领会的神色,只最后提醒道:“让她去量,让她去定。”
“我们悉数配合便是!”
而戚扶媞这边似是早有预料的,在为接下来的新政推行做部署。
“以评等代丈量,偷换概念,掌控实质…”她低声自语,眼中净是势在必得:“岑首辅最擅长的,想必是用规矩,将人耗死。”
她转身,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天乐,将我们这几日走访所获,所有关于田土肥瘠、水源分布、历年产量的记录,全部整理出来。”
“还有,去请赵三、沐四,将那些愿意私下说话的老农、老把式请来,不拘时辰,我有事请教。”
“是。”
灯火亮了一夜。
次日清晨,戚扶媞的桌案上已陈列着自己重新拟定的《田亩五等定则纲要》。
将田亩按潜在产出能力清晰划分为「上、中、下、瘠、荒」五等。
每一等都列出了量化标准:土色、土层厚度、水源距离与保障程度、坡度、历年常见产量区间…甚至考虑了微气候与灾害频率。
每一项标准后,都标注了简易可行的查验方法。
例如辨土色;测土层,规定标准取土工具与多点测量法;评水源,不仅看距离,更看有无固定沟渠、陂塘及维护状况。
更关键的是,她设计了一套「三方核验、数据留痕、公开可查」的工作流程。
每块田勘验,必须有佃户、相邻田主、清丈司吏员三方在场,当场填写统一制式的勘验册,记录各项数据,三方画押。
所有数据汇总造册,正本存郡府,副本不仅公示于城门集市,更要在该田所属乡、村公所张贴,允许任何人查阅、质疑。
阳光之下,再无模糊地带。
岑煜在朝堂多年,擅暗棋。
可她戚扶媞偏爱阳谋!
“将此纲要与细则,多抄录份。”
“一份呈报殿下与内阁;一份送达郡府及各州县衙门;一份…”
戚扶媞指了指庙外:“张贴于禾都四门,并遣快马,送往各乡里正处,晓谕乡民。”
“大人...”尹天乐略有迟疑:“是否要等殿下批复…”
“不必。”戚扶媞截口:“此为技术细则,未违王命大纲。”
“且,我要的就是时间差,在有些人还没来得及用旧规将水搅浑之前,先把尺子立起来。”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决断:“三日后,于郡城校场,设公开评议会。”
“邀禾都东西南北四乡,每乡公推三位熟知农事、素有信望的农户代表,共十二人。”
“再发帖,请郡府相关官吏、城中士绅耆老、各商会代表,到场观礼。”
“公开评议?”春昭惊讶。
“对,公开。”
戚扶媞走到墙边,手指划过舆图上几处标记:“选三处田:一处旧册定为上田的岑氏庄子田,一处旧册下田的自耕农田,一处争议较大的坡地。”
“现场以沙盘复原地貌,取实地土样、水样,以粮秤称量模拟标准产量。”
“请农户代表、观礼者共同勘验,对照新定五等标准,现场评定等次。”
她要的,不仅仅是一套新标准。
她要的,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这标准用得明明白白,将旧日那些藏在惯例下的猫腻,晒在太阳底下。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什么是真正的公平,什么是被粉饰的剥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