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的岁除夜里没有雪。
深冬的百花仍旧开得灼灼烈烈,肥厚的芭蕉叶在暖风中舒展,与京都那凛冽寒冬相比,这里入目即是遍地生机。
可岁除夜里的长信宫中却不见一丝喜色。
“殿下,京中密报。”郑嬷嬷垂眸低语:
“陛下遣禁军八百、锦衣卫三百沿官道护送,按行程…正月十五前能到落雁关。”
远处忽有爆竹炸响,是南璃百姓按古礼在岁除夜逐疫。
孩童们戴着傩面追逐嬉闹,用最喧嚣的热闹驱散旧年阴霾。
殷姒欢闻言缓缓闭眼,压抑着周身戾气:“怎么…本宫还要跪谢天恩?”
“皇位...是本宫踩着至亲骸骨从血海里捞出来的!”
“朝堂是本宫熬干心血替他稳住的!”
“庄氏是本宫亲手把自己钉在姻缘祭台上才扳倒的!!!”
“殿下…”郑嬷嬷欲言又止。
殷姒欢走到窗前,看着那些带着傩面追逐的孩童:“如今他的儿子想杀了本宫的儿子,以为灭了两个季氏的老货,这事儿就能揭过去了?!?”
远处爆竹又炸响一串,火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本宫的儿子在路上过除夕,他殷允炆…”
她转过身,眼中难掩杀意:“也别想活着见到上元节的月亮。”
郑嬷嬷悚然抬头,却见殷姒欢已恢复平日那副目下无尘的模样:“本宫眼里可没什么皇陵不得杀生的规矩!”
…
永宁二年的春日,御花园的百花开得绚丽喜庆。
殷姒欢裹着明黄襁褓降世时,钦天监奏报:“长庚入命,贵不可言。”
永宁帝大悦,抱着初生的女儿登上太和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传国玉玺放进她掌心:“朕之明珠,当照山河。”
玉玺冰凉,婴孩却咯咯笑了。
自大盛开国,还从未有过手染玉玺的公主。
那时节,初掌权柄的帝王,清贵世家的皇后,同心结发恩爱如画。
凤鸾宫的窗纱总是双人成影:一个批朱,一个研墨。
可宫墙内的春色,又能熬过几次枯荣?
少年情挚,到底没能抵过花尽月穷两相厌。
永宁四年,贵妃诞下大皇子,那夜的宫里放了一整宿烟花,而佘皇后的凤鸾宫里唯余寒月照殿。
同年淑妃有孕,贤妃诊出双胎。
佘皇后的凤鸾宫依旧晨昏定省不断,可妃嫔们鬓边的新簪、腕上新贡的玉镯,都在诉说着帝王恩宠的流转。
六岁入上书房,殷姒欢第一次知晓何为泾渭分明。
皇子居左,公主居右,中间隔着一道湘妃竹帘。
太傅授《孝经》,弟弟们支吾难对,她起身朗声道:“夫孝,天之经也…”压得满堂寂静。
午后校场骑射,她能将三石弓拉如满月,箭无虚发。
那时的她便常听人说:“可惜了,若是个男儿身该多好。”
她不解。
二皇弟是男儿身,可骑马要三个太监前呼后拥地搀扶。
三皇弟是男儿身,可读到《千字文》就哈欠连天。
他们样样不如她。
父皇是天下至尊的男儿,可父皇的折子还要母后帮着参详。
她是大盛的嫡长公主,她样样都是最好的!
什么以夫为天都困不住她!
永宁十五年春,殷姒欢及笄礼的前夜。
永宁帝在涂州遇刺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宫阙。
京畿九门落钥,八百里加急军报被贵妃之父扣在了文渊阁,凤鸾宫成了宫墙内的待宰羔羊。
十六岁的殷姒欢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拂晓,她擦干眼泪,从母后妆匣底层翻出那方尘封的皇后金印,盖在了自己拟定的第一道懿旨上:“诸皇子守孝期间,禁足各宫。”
血腥味是从第七日开始弥漫的。
二皇子失足坠井,三皇子误食杏仁,四皇子突发痘疹…
每死一个弟弟,殷姒欢就在寝殿添一盏长明灯。
当殷姒欢将滴血的剑从贵妃胸腔抽出时,她问她:“公主…不怕史书如刀?”
她反手抹去颊边血渍,笑得艳若桃李:“本宫只知,活人才能登基!”
永宁帝的灵柩停在太庙的第七日,太极殿前的血还没有洗干净。
八岁的殷嘉礼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躲在长姐身后发抖。
殿外跪着黑压压的宗室亲王,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质问:幼主临朝,国将不国。
“怕什么。”殷姒欢掰开他的手指,把他往龙椅方向轻轻一推。
转身面向殿外黑压压的朝臣宗亲。
“诸王叔伯…”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或愤慨或惶恐的脸:“可是要逼宫?”
靖南王率先起身,声如洪钟:“祖宗规矩,女子不得干政!请长公主与太后退居后宫!”
“规矩?”殷姒欢笑了。
她缓步走下丹陛,绣鞋踏过犹带血污的金砖:“二皇弟坠井那日,三皇弟突发痘疹那夜,四皇弟误食杏仁那一刻…”
她在靖南王面前站定,仰起脸:“敢问王叔,那时候…谁跟本宫讲过规矩?”
殿内死寂。
有老臣忽然痛哭:“妖女窃国!若是先帝还在…”
话音未落,殷姒欢已抽出身旁禁军的佩刀。
寒光闪过,那颗花白的头颅滚到靖南王脚边,眼睛还睁着。
“还有谁要讲规矩?”她甩去刀上血珠,目光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
“本宫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
“殷嘉礼坐不稳的龙椅,本宫来扶;殷嘉礼镇不住的朝堂,本官来镇。”
“谁有异议…”
刀尖指向殿外尚未收殓的尸首。
“去黄泉路上,跟先帝说去!”
永宁十六年元月,九岁的殷嘉礼在太极殿登基。
佘太后抱着幼子坐在珠帘后,殷姒欢一身玄甲按剑立在丹陛之下。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时,她抬眼望向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弟弟。
忽然懂了那年太傅的叹息:“可惜了,若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啊...”
是啊…凭什么呢?
…
“殿下?”郑嬷嬷的轻唤将她拉回现实。
殷姒欢伸手,想握住什么,指尖却只触到安南湿热的夜风中一丝微薄的凉。
这里没有雪,没有京都岁除夜那种能将一切肮脏都掩盖起来的、干净的雪。
“嬷嬷,”她轻声说,声音飘散在风里:“本宫这一生,好像总在错付。”
错付于父母伦常,错付于手足亲情,错付于一时心软…
若是当年心再硬一些,是不是今日便能握住京都的落雪了?
远处又有孩童的笑闹声传来,夹杂着鞭炮炸响的脆声。
又是一年新岁将至,又是一轮无休止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