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史目露赞叹:“这正是南璃的妙棋。”
“世子细想,那殷承钺若端着战功摆出锐不可当之势,此刻早被各方势力撕扯得骨血不存!”
“他们或是拉拢,或是打压,总归是要叫他脱层皮!”
“如今他甘愿泡在胭脂酒海里,在那些人精眼里便成了镶金的顽石!”
“看着晃眼,掂着硌手。”
“这招藏锋于拙,既卸了明枪,又躲了暗箭。”
殷聿桉听得一愣一愣的,眉头紧锁,努力消化着这番话:“镶金的顽石?”
“正是!”眼见殷聿桉仍就看着他发怔,沈长史又抽出一叠名帖在案上铺开:“您可见季家给南璃递过拜帖?庄氏可曾邀他赏画?”
这下殷聿桉总算有点明白了,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恍然又带着点纠结的神情:“他是自污??为了避祸?”
“十有八九是如此。”沈长史肯定道。
殷聿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而后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向沈长史:
“既如此,那我也出去花天酒地!我也自污!这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来拉拢我们了?我们也能省很多麻烦!”
“……” 沈长史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世子爷那清澈又愚蠢…不,是耿直又勇猛的眼神,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不可!”沈长史慌忙按住他手腕:“这招他们用了,我们便不能再用!”
他望着世子跃跃欲试的神情,自觉说得还不够透彻:“您若跟着跳进浑水,王爷怕是要带着铁骑来京拆了秦楼楚馆!”
殷聿桉看着激动得胡子乱颤的沈长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但眼神依旧飘忽,小声嘀咕:“那我今日这出算什么?”
算你的本事!沈长史心中万般话语难言于口,只觉得心力交瘁。
不过半日功夫,南璃世子殷承钺纵情声乐、武西世子殷聿桉劝诫无果、二人在四方馆内险些大打出手的消息,便传遍了京都各大朱墙瓦内。
陇山庄氏正院的紫檀屏风后,庄老夫人指节青白地攥着鸠头杖:“我庄家血脉竟沦落至此?!简直荒唐!”
她年过花甲,衣着华贵,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满了世家主母的威严与岁月沉淀下的固执。
“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将世家颜面掷于泥淖!她殷姒欢就是这么对我孙子的!?”
“母亲慎言!”庄砚修袍袖无风自动,冷静出声:“天家贵胄,岂容妄议。”
老妇人浑不理睬,鸠头杖重重叩地:“去请旨!让承钺认祖归宗!”
“及冠之年不知礼义,便带回家来抄够百卷家训!”
她忽盯着儿子冷笑:“当年你若听我之言亲赴南璃,何至于让殷姒欢将孩子养成这等顽劣!”
“若是自幼长在庄家,受诗书礼乐熏陶,岂会如此?”
庄砚修闻言,那张寒潭映月的面容终起微澜:“国姓如山,不可妄动。”
“且陛下病榻缠绵…朝堂大事尚且顾不过来,哪儿还有精力管这些宗室琐事?”
“您…没要别此烦心,儿子自有决断。”
“你那些算计,早在十几年前便成了镜花水月!!”庄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鸠头杖再次顿地:“说什么待长成便风风光光接回?如今功业是那女人的,孩子是皇家的!庄氏得了什么?!”
“连亲子在眼前丢人现眼都束手无策!”
“夫妻非耦,父子陌路!”
“你的决断,便是坐视血脉在皇城作践门楣??!庄氏百年清名,岂容竖子掷与勾栏瓦舍作笑谈!?”
就在花厅气氛僵持不下之时,一道轻柔温婉的女声自门外响起:
“外祖母饮盏雪梨羹润润喉,当心身子。”
浅碧色襦裙的少女端着红木餐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尹天骄眉眼弯弯,姿态优雅得体,未语先带三分笑意。
庄老夫人见到来人,脸上的怒色瞬间缓和了不少。
似是想到了什么,枯掌覆上外孙女柔荑:“还是我的天骄最贴心。”
“你啊,也别整日闷在家里陪我这个老婆子,多出门走动走动,活泼些才好。”
尹天骄乖巧地依偎在老夫人身边,笑容明艳:“外祖母哪里话,陪您说话解闷,是天骄的福分。”
“不过…既然外祖母吩咐了,天骄都听您的。”
庄老夫人满意地点头,转而看向依旧沉默的庄砚修,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闻,承钺此番入京,将那个什么藩地的女官,也带来了?”
庄砚修抬眸,对上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了然:“是。”
“长公主亲封的文正大学士,南璃此行的属官。”
“儿子…见过她的文章,析理透彻,见解不凡,确有大才。”
庄老夫人闻言不以为然,而是又将目光转向尹天骄:“太后寿宴还有些时日,想必那位戚小姐久待四方馆也烦闷。”
“你们年纪相仿,倒也能带她见识些京城风物。”
“年轻人嘛,总该…多亲近,赏花品茶,岂不雅致?”
尹天骄依旧温顺地应道:“但凭外祖母做主。”
待尹天骄行礼退下,花厅内再次只剩下母子二人。
庄砚修眉头微蹙:“母亲是想…借联姻,与南璃修好?”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认同:“且不说长公主并非受人摆布之辈,就是这两个孩子…何苦将解语花栽进荆棘丛?”
“荆棘?”庄老夫人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那你频频向武西世子递名帖,百般示好,又可有什么成效?”
“亲血脉尚在眼前,反倒舍本逐末去舔他人刀锋!”
“庄砚修,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站起身,用拐杖指着儿子:“纵是荆棘丛生,我尹家女儿亦能明媚盛放!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亲儿在酒色里泡软骨头,却仍旧缩在故纸堆里当鹌鹑!”
此刻的庄砚修端坐在凳子上,未发一言。
他脸上血色尽失,像樽精心雕琢的玉像,纹饰华美,质地却脆弱不堪。
世人只见陇西玉树临风姿,却不知那世家风骨早被族规家训腐蚀成了空壳。
如今这盘棋上的黑白子都攥在别人手里,他又能如何呢?
而退出去的尹天骄,却并未走远。
她站在廊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争执声,脸上那温婉完美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