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深秋,天刚亮。
营寨卧在群山环抱的谷底,旌旗随着晨风翻滚。
远处,雪山被旭阳点缀成金色,山腰的松林仍挂着暗青,山脚的杂树却已烧起红叶,从墨绿到橙红层层叠叠,像是映照着人间的缤纷热闹。
戚扶媞端坐车中,望着车外掠过的景色。
人站在晨光里,倒像是这方天地间一粒微尘。
那些人世悲欢,烽火喧嚣,在山望着云、松守着雪的沉默里,都成了转瞬即逝的矫情。
“谁这么大牌面?”校场前列,夏忠嗣忍不住低声嘟囔:“还要全军列队相迎?”
“闭嘴!再叫揍你 !”孔孝晟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世子既然下令,自有道理。”
殷承钺站在队列最前方,目光凌厉。
他看着愈发靠近的马车,思绪翻涌。
许久未见,那人该不会像从前那般,当着三军的面喊他「煤炭精」吧?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些怵得慌…倒不是怕了她,就是觉得…这样不大好。
旋即他又暗自摇头,她如今已入了朝堂,总该懂得稳重分寸。
即便...那也没事,喊就...喊吧。
马车在营门外停稳,赵三利落地跳下车辕,转身掀开车帘。
一道朱红的身影躬身而出,立在车辕上。
秋光正好,将她一身官服照得湛然。
她抬眸环视三军,唇边笑意泰然自若,举手投足间尽是从容。
“戚大小姐!!!”孔孝晟最先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朝中能穿这身朱红官服的女子,除了他们大将军的独女,还能有谁?
夏忠嗣呆立原地,心中百味杂陈。
校场上一片寂静,唯有旌旗在风中翻卷的声响。
众将虽激动难耐,却仍严守军纪,在队列中站得笔直。
他们颇有默契地各自在心里,为她镀了一层「戚氏遗孤」的金身。
既见其文人风骨,又识其将门英姿。
戚扶媞缓步上前,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诸位叔伯安好。”
她这一声叔伯如石入静湖。让几个老将喉头哽咽。
她叫的叔伯,而非众将士…带着同袍后辈间,无以名状的信任亲昵,而非官场的疏离客套。
“末将孔孝晟,见过文正大学士!”孔孝晟率先吼出声,嗓音因激动而颤抖。
校场上随即响起整齐划一的铠甲碰撞声。
众将齐刷刷右手捶胸:“末将,见过文正大学士!”
这一声声文正大学士喊得格外响亮。
夏忠嗣眼眶发热,拳头抵在胸甲上微微发颤。
虽说大伙儿都知道,戚家的大小姐如今出息,可能见她穿着这身官服站在这里,相比应当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能叫他们叔伯,可他们得尊重她辛苦得来的这身朝服。
待众人散去,殷承钺上前一步,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文正大学士远来辛苦。”
“今夜军中设宴,一为监军洗尘,二为大战在即鼓舞士气。”
他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领着戚扶媞参观军营。
“洛州赈灾可还顺利?”
“我刚刚见着照夜精神不济,是不是粮草官克扣了豆料?”
“对了,我给奔霄新编了辫子,缀了银铃,待会儿带你去看...”
“你也该对照夜多花些心思...”
“我听虎生说你近来痴迷农事,恰好此行可多去军屯看看...”
若是从前,戚扶媞早该嫌他啰里八嗦。
可此刻,她只是静静听着,甚至有些享受其中。
上次见面时,这人还是副公鸭嗓来着,倒没想到,他的変声期竟然就这么过了。
如今倒变成了低沉的、带着磁性的成男音色,低处不闷、高处不尖,听感很舒服。
戚扶媞在心中暗想:好听,爱听,像模像样的,余味绵长...
她微不可查地浅浅点头:声音也可以是人类的第二张脸,改日教他读书来听!
殷承钺说了许久,也不见回应,忍不住皱眉:“可是旅途劳顿?要不要先回帐歇息?”
戚扶媞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带着某种探究。
殷承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看…看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又黑了许多?”
戚扶媞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越来越通人性,很欣慰。”
殷承钺:...
就不该对这人抱有什么期待!
夜间劳军宴简单却热烈。
篝火在校场上熊熊燃烧,烤肉的香气混杂着酒香,飘散在秋夜的空气中。
戚扶媞身着常服,与将领们相谈甚欢,从边关气候到屯田收成,言谈间尽显从容。
宴席散后,殷承钺陪着戚扶媞往寝帐走去。
夜色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营地的土路上。
“说吧...”殷承钺突然开口:“方才在宴席上,你与孔孝晟耳语什么?”
“没什么。”戚扶媞轻笑:“不过是问问,你在战场上是否也那么娇气。”
“你!”殷承钺气结,却见她眸中闪动着熟悉的笑意,一如过去坏主意得逞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说道:“你在朝堂上也如此刻这般吗?”
“这般什么?”戚扶媞挑眉。
殷承钺却没有接话,只是仰头望向星空。
良久,他轻声道:“面目可憎。”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戚扶媞微微一怔。
“殷承钺...”她突然严肃地连名带姓地他,以一种及其郑重地口吻说道:“你的声音,好听了很多。”
殷承钺:?
“好好保养嗓子...”她认真地抬头看着他:“这幅嗓子将你变得,剑眉星目,颇有姿色。”
殷承钺轻抬下颌,皱眉不解:“这又是什么新招数?”
“句句真心!”戚扶媞轻轻摇头:“你的优点,本就不多,得好好护着这把嗓子。”
殷承钺被这话逗得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像...也是夸人的话?又有哪里不对?
直至将戚扶媞送至寝帐前,他仍在纠结...
她掀帘入帐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他的身影挺拔如松,与记忆中那个总是绷着脸的少年渐渐重叠,却又分明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三军统帅。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戚扶媞才又默默嘟囔了句:“公鸭嗓变完声,跟整容一样!简直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