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石女贤…”岑煜笑着捋了捋胡须:“可是从当年伏牛村中获救的?”
“回…”
“岑首辅。”戚扶媞急忙低声提醒。
“回岑首辅!是的,民女正是绥南王当年救下的女童之一…”石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
“我…不是…民女承蒙殿下恩典,我们中不少人后来都进了女子书院。我…愚钝些,读书不行,就爱摆弄庄稼。”
殷姒欢被她这番质朴又真挚的表情逗得掩唇轻笑,随即正色问道:“倒是个实心眼的。”
待宴席散去,绥南王府的鼓乐齐鸣也逐渐被寂静取代,唯余后院的一隅菜园被热闹簇拥着。
戚扶媞举着一盏琉璃灯,如数家珍般走过自己亲手栽种的一垄垄蔬菜:“怎么样,还不错吧!”
她蹲下身,掀开一角草席,露出里面颜色深褐、正在发酵的堆肥。
又朝石妞递过一本边角微卷的册子,语气带着雀跃:“这是我记录的「堆肥温度」与「发酵天数」配比。我琢磨着,若能找到最优解,这肥效能高出三成不止。”
石妞接过那本字迹清秀却数据详实的册子,眼底的拘谨逐渐被惊讶取代。
她自幼与土地打交道,深知土肥是庄稼的命脉,却也从未想过,一位王府锦绣中长大的贵人,竟能躬身于这泥泞之间,将农事钻研得如此精深:
“大人…您这构思委实精妙。”
戚扶媞闻言,眉眼弯弯,显然极为受用。
但石妞的赞叹过后,眉头却微微蹙起,她指着册子上一处记录道:
“只是…您用的这豆饼、骨粉,虽是好东西,可对寻常佃户、自耕农来说,太过奢侈。民间多用些秸秆、落叶、畜粪,若按您这方子,只怕…难以推行。”
这话有理有据,倒让戚扶媞心潮澎湃的研发,变为了更理性的衡量。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得对。”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静了几分,“你的视野比我更切近实际。”
石妞慌忙摆手:“我怎好同大人相比!”
她沉默了片刻,又重新组织着语言:“就说前些日子的灾荒吧。多亏了大人您雷厉风行,一开始就拿下了那些趁机敛财的贪官,若不然,百姓恐怕都没机会知道田赋减征及缓征的政令。”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许多农户甚至不敢想,朝廷下了田赋减征、缓征的恩旨。”
“这些政令到了地方,那些胥吏、甚至县令,却能巧立名目,或隐瞒政策,或照旧催逼,甚至趁机加征所谓的‘损耗’、‘脚钱’。”
“天灾本已致命,这层层盘剥,让朝廷的缮免恩典作废,甚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戚扶媞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惯有的娇俏与随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她确实从未想过,天灾时朝廷减免赋税的政令,也有被人从中敛财的可能。
石妞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一幅更为宏大却也更为复杂的图景。
“政令本是良药,奈何经手之人,往往将其变成了毒饵。”
戚扶媞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根源或许不在天灾,而在税制与吏治。”
“若税制本身足够清晰、简明,征收过程有法可依,有迹可循,让贪腐之徒无处下手;若考核官吏,不仅看收上多少赋税,更看辖内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那么,即便天灾降临,这套机制也能自行运转,确保赈济到位,缮免落实,而不必每次都依赖某个「青天老爷」去力挽狂澜。”
这番话说得并不激昂,却字字千钧,仿佛在她心中,一个关于改革税赋与吏治的初步设想,正破土萌芽。
这想法虽还稚嫩,却已指向了问题的核心。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石妞:“石妞,你看到了这些积弊,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那么,你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不再仅仅是旁观的受害者或议论者,而是成为一个能真正去做些事情的父母官呢?”
石妞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怔。
她眼神有过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便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朴素的坚定。
她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大人,我…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一个好官。我不会那些官场文章,也不懂复杂的派系权衡,我只识农务!”
这个回答,朴实无华,却让戚扶媞眼中绽放出极为明亮的光彩。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石妞因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
“朝堂之上,不缺熟读经史、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也不缺精通律法、善于谋划的能臣。”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官场呆得久了,只识君主,不认百姓。”
“如你在洛州同我说的那样,顿顿食肉者,皆非养猪人!”
“而你与他们都不同!这便是你的优势!”
“我的优势?”石妞眼中尽是茫然。
戚扶媞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笃定:
“就单是我这菜园里,便种了菠菜、白菜、扁豆、胡萝卜!而绥南王府的花园里,百种花草争奇斗艳!”
“天下万民,不该只有一种声音!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才是一个清平世界应该有的样子!”
“你懂得百姓的语言,知晓他们的悲欢。”
“你能够站在他们的视角,用你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去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这天下庶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你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声音!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这声音,响亮地喊出来,让那些麻木的耳朵,不得不听!”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撞击在石妞的心巴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微小的出身和浅薄的经验,竟能被赋予如此重要的意义。
她看着戚扶媞,对方眼中那信任与期待的光芒,像迷雾中的月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底残存的自卑自厌。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愿意用我擅长的事情,为百姓做点实事。”
“我...可以教他们,如何让堆肥更有效,如何选育更好的种子,如何把我知道的、百姓真正遇到的难处,告诉该知道的人!比如您!”
“那我再问你,若有个地方,专事农具改良、粮种选育,且不受六部掣肘,亦无繁杂的官场往来…你可愿来?”
“民女...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