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绥南王府议事堂内,几人聚在一起重整手上的线索。
殷承钺将昨夜从徐方舟书房暗格中,搜出的密信置于案几上。
那些信笺从泛黄至素白,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经年的积累。
如信件所示,徐方舟自南下一年后,便与季仲德开始的书信往来。
他在京都时曾得了季伯雄提携,南下后又蒙季仲德举荐入礼部,二人在信中以诗文相交,一来一往间倒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谊。
及笄宴前几日,季仲德来信,称偶然发现徐方舟在南下之前,恰逢家中父亲病故,本应上报朝廷报告丧讯,并自行丁忧去官,返乡守制。
却趁势跟随长公主南下封地,以此躲避丁忧。
大盛律法有言:闻父丧,匿不举哀,此乃大不孝之罪!当处流刑,削去功名,且再无起复的可能。
季仲德先是以保密为饵,又聊到长公主不除,南璃难得清平,望他以江山百姓为重。
最后直言要挟,让他在宴席上制造混乱,为刺客创造时机。
“此间种种,与徐方舟供词倒是吻合。”殷承钺皱眉说道。
“不对劲…”戚扶媞忽的蹙眉,将信纸轻按在案上:“这证据链太过完整,反倒显得刻意。与这场漏洞百出的刺杀相比,倒是不符。”
她抬眸环视众人:“百年清贵的季氏,官至大盛内阁大学士的季仲德,若真要行刺,会指使一个落第书生的外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吗?岂非自毁门庭?”
萧弘书轻轻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此局看似环环相扣,实则漏洞百出。倒像是有人冒用仲德兄之名,从头至尾都在设局诓骗徐方舟。”
岑煜重新拿起信件,细细比对笔迹与用词,沉吟道:“能骗他这么多年,必是对季仲德、徐方舟二人都了如指掌。知其软肋,料定他必会上钩。”
他目光渐锐,“此人当是出身世家,对其中人事极为熟悉,但自身地位不高,手中无人可用,才不得不行此险招。”
“邹文玉!”戚扶媞倏然抬头,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岑煜缓缓颔首,与她对视一眼:“此人素来抵触新政,又对王府积怨颇深,动机确凿;且出身士族旁系,熟知世家运作却不得重用;他完全有机会模仿笔迹,误导徐方舟!”
殷承钺立即起身:“我这就去拿人!”
“等等。”戚扶媞止住他:“既然要钓,不妨钓得大些。他既然敢布这个局,背后未必无人。先将他秘密收监,彻查罪证,同时搜查其宅邸,看他还能引出多少魑魅魍魉。”
她并未忘记殷姒欢欲借机肃清朝堂的深意,既然要查,就得将冗官一网打尽才是。
单擒一个邹文玉,怎么够。
窗外日影西斜,将议事堂内众人的身影拉得修长。
一场真正的猎杀,此刻才刚拉开序幕。
待众人散去,廊下风起,戚扶媞独自静立在冷风中,此刻心绪纷乱如麻,隐隐浮着一层没来由的不安。
戚妄身故的真相、鬼面人的身份、眼前的刺杀案…
邹文玉站在这些弥障的中心,千丝万缕的线索与陈年旧事皆系于他一人身上。
待他落网之后,是真能拨开迷雾,还是陷入更深的迷局?
“黒戚戚!”
殷承钺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回廊的寂静,也打断了戚扶媞纷乱的思绪。
她倏然转身,对上他凝重的目光,心头莫名一紧:“发生了何事?”
“邹文玉…”殷承钺声音低沉:“自尽了!”
“什么!?”戚扶媞瞳孔骤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清楚!”
殷承钺语速极快地回道:“我们的人按计划趁夜潜入邹府拿人,还未靠近书房,就见里面火光冲天!等破门而入时…现场只剩一具焦尸。”
“可有搜救到重要物证?”戚扶媞皱眉急问。
“火势太大,等扑灭时,整个书房都已化为灰烬。”殷承钺摇头,面色铁青:“文书、信件…什么都没留下。”
戚扶媞心往下沉:“那他的家眷呢?”
“皆不在府中!”殷承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仆役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夫人和公子三日前便称去城外寺庙上香,至今未归。”
“封锁城门!”戚扶媞当机立断:“许进不许出!”
话音未落,她已疾步如风地朝府外奔去:“带我去现场!我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邹府书房的废墟余温未散,焦木的余烬在夜里散发着呛鼻的气味。
戚扶媞不顾满身烟尘,与殷承钺一同在断壁残垣间仔细搜寻。
“这里有蹊跷。”殷承钺踢开一块烧得变形的石板,露出下方一个隐蔽的入口。
往下探去,是一条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地道。
二人举着火折深入其中,地窖内部,保存得出人意料地完好。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木匣,其中尽是南璃朝中与邹文玉往来密切官员私密:某侍郎贪墨的证据、某学士结党的名录、某乡绅侵占田产的契书...
这些人不为人知的癖好、阴私,皆记录在案,分门别类,详尽得令人心惊。
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仿冒季仲德笔迹的底稿,以及与徐方舟往来的全部信函原件。
铁证如山,直指邹文玉便是构陷季氏、操纵徐方舟的幕后黑手。
紧接着,戚扶媞直奔府衙验尸房。
她不顾众人劝阻,与仵作一同查验那具焦尸。
尸身脖颈低处,喉管内确存烟灰,体表烧伤严重,一切体征都指向生前吸入浓烟、而后焚身而亡的结论。
天色大亮时,戚扶媞仍独自留在阴冷的验尸房内,凝视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所有证据都完美闭环,指向邹文玉罪行败露后畏罪自焚。
那些地窖中的罪证,像极了幕后黑手断尾求生后,轻蔑地扔在她脸上的「交代」。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在她心底蔓延,却也意外点燃了名为胜负欲的烈焰。
殷承钺轻轻走入,蹲在她身侧:“证据链完整无缺,涉案官员也已全部收监,此案...可以结了。”
戚扶媞缓缓抬眸,眼底布满血丝。
“纵使我此刻无法证明,这具焦尸不是邹文玉。”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坚硬如铁:“但也无人能说服我,这就是邹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