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舟的哭声渐歇,又颓丧地开始对月呢喃:“来这红尘一趟,终不过一晌贪欢,命难由己被人捏了把柄…”
“此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做猪狗!”
说完又想到什么,开始癫狂大笑:“怜我今生,才也纵横,泪也纵横!”
“所以,他究竟在不甘什么?”井外的殷承钺实在听不下去,转头问戚扶媞:“前头那句,命难由己又是什么意思?他今日所为难不成还受人胁迫?”
戚扶媞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出身。”
“寒门出身,官至三品!还要怎样?” 殷承钺的声音里,带着属于天潢贵胄的理所当然:“这还算不得鲤鱼跃龙门吗?”
“龙门?”戚扶媞唇角牵起一丝凉薄的弧度:“从京都到藩地,你见过哪个中枢机要、封疆大吏出身微寒?三品之上,五姓八望。”
殷承钺怔了怔,一时语塞,他自幼所见,确实如此:“可他不也算得上功成名就?”
“顶多算头驴吧。” 戚扶媞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
“权势、财色、声望、学识、地位,功名利禄都是权贵挂在他驴脖子前的那根胡萝卜,他再怎么跑,再怎么向上爬,在真正的权贵世家跟前,也始终是那头追着萝卜转的牲畜。”
她望向荒苑深处:“可这拼尽一生追逐的胡萝卜,甚至上不了权贵的餐桌,如何能叫人甘心呢?”
“可…”殷承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戚扶媞依旧平静地陈述:“他喜风雅之物,爱着白衫握折扇,以学识与衣冠精心包装自己,竭力在人前维持体面,皆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那股驴味儿。”
“可这副皮囊之下,穿戴的是一身赤裸的欲望。这样的人极易被蛊惑,爬得越高,良知越少。因为欲望永无止境,而驴,永远也吃不到眼前的萝卜。”
“所以你将他关进这口枯井,让他直面自己的不堪?”殷承钺好像理解了她的意图。
“不。”戚扶媞摇了摇头:“我只想摧毁他的意志。”
“若是他在这井里吐露的消息够多,便让他一直留在这口井里。反之,我会找人将他救出来,重构他的希望与信念,再从他口里套话。”
殷承钺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疆场铁律,敌人可杀不可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解释:“我并非否定你的手段…只是…”
他转头认真地看着戚扶媞:“若你哪日想对付我了,给我个痛快的!”
戚扶媞眼尾微挑,回望过去:“行!可你不许对付我!”
殷承钺一怔,气极反笑:“当真黒戚戚!”
谈笑间,某个名字从徐方舟的呶呶不休里挣脱出来,清晰地回荡在井口:
“他季仲德也不过庸才,还指使上我了!?也就会投胎!!狗才能想出当众刺杀这种蠢计!”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里淬满了毒:“天杀的季仲德,害我至此!累我至此!”
光骂不够,徐方舟竟是又开始锤起了石壁,嘶哑咆哮:“腌臜阉货!粪土之才!”
戚扶媞听到季仲德三字,眼神倏然一冷。
随即起身,捶了捶发酸的后腰:走吧,他没用了!”
殷承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丢这儿?任由他自身自灭?”
“不然呢?”戚扶媞皱眉看着他:“大费周章地弄出来,关进牢房,走完过场,最后再推到市井砍头?结果有什么不同?”
“至少让他死得有尊严!”殷承钺上前一步,分毫不让。
“尊严?他也配?”戚扶媞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若今日叫他们得手,你还会杵在这儿,同我谈凶手的尊严?”
“我…”殷承钺正欲反驳,却被戚扶媞朗声打断:“仇人,就只配得到极尽的羞辱!而后呆这暗无天日的枯井里直至发烂!发臭!”
“戚!扶!媞!”殷承钺几乎是咬着牙念出她的名字。
“喊什么喊!”她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尽是讥讽:“我看你就是日子过得太舒畅了!装什么圣人!”
“至少…依法处置!”殷承钺并不认输,依旧坚持己见。
戚扶媞冷笑一声:“然后呢?你还想说什么?他罪不至此?”
她并未再给殷承钺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你想救便自己救,别拉着我!”
戚扶媞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半句话都不想再同他争辩。
大半夜的一边儿喂蚊子,一边儿听老男人絮叨!本来就烦!还尊严,呸!他也配?!
殷承钺这个圣父!呸!呸!呸!
生得牛高马大,营养都不进脑子的!呸!呸!呸!呸!
她越想越气,又转身折返回去,在殷承钺惊愕的注视下,抬起脚恶狠狠地踩了他一下。
“?”殷承钺吃痛,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完全没弄懂这一脚是什么意思。
直到夜色吞没了戚扶媞的身影,四周重归寂静。
殷承钺独自站在原地,脚背上的微痛尚未消散,心中却渐渐清明。
法者,治国之端。
若律法只捆缚百姓,却纵容权贵肆意妄为,那南璃的根基何在?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无论他犯了何罪,都应由律法审判。
殷承钺回头望了一眼那口枯井,最终顺从本心地回去将人捞了起来,扔进地牢。
待他在牢里录完详尽口供,已是卯时将至。
徐方舟不仅交代了他在京都时如何受季伯雄,涒郡季氏现任族长的提拔拉拢,更详述了在南璃与邹文玉等人的往来…
最后,如何受季仲德胁迫,在笄宴上配合刺客行动的经过…
当殷承钺踩着初升的朝阳踏进晨晖苑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在院中躺椅上睡得安然的戚扶媞。
虎生与春昭一左一右,正轻轻为她打着扇。
此时他的脑子里闪过戚扶媞的那句:“若他在这井底吐露地够多,那便让他一直留在这儿。反之,我会找人将他救出来,重构他的希望与信念,再从他口里套话。”
所以是早知道他会将人捞出来,才吵那一通的吗?
直到此刻,殷承钺才骤然惊觉:这人竟是连他也被一并算计进去了…
录口供时,那份「幸好我将人救出来了」的自得在此刻荡然无存。
唯余一个冰冷的疑问撞击着他的思绪:我同徐方舟,于她而言究竟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