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一夜之间,满城皆缟素换做了铺天盖地的红。朱漆大门新刷,檐下挂起了簇新的红绸灯笼,府内仆役脚步匆匆却掩不住脸上洋溢的喜气,连那惯常带着铁锈和风沙味道的空气,都似乎被这喜气冲淡了几分。王妃吴素死而复生!这消息如同惊雷,瞬间传遍北凉,引燃了这座边陲雄城前所未有的欢腾。对北凉军民而言,这不仅是一桩奇闻,更是一剂强心针!那位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老王妃归来,北凉的脊梁,仿佛都更硬了几分。
王府深处,温暖如春的暖阁内,吴素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大红宫装,端坐主位,虽仍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眉眼间的英气与久居上位的雍容已尽数回归,眸光流转,锐利不减当年。徐骁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那只被拧得通红的左耳格外显眼,他时不时偷瞄妻子一眼,眼神里糅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珍视,还有一丝残留的心有余悸。
徐凤年则兴奋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手舞足蹈地、添油加醋地向母亲描述着苏青阳那宛如神迹般的手段——如何一指生霞光、如何挥手引天雷、如何在弹指间将她从冰冷的死亡深渊拉回人间。他讲得唾沫横飞,语气里充满了对苏大哥的无限崇拜与感激。
吴素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抹温婉的笑意,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模样,心中满是暖意。然而,当徐凤年反复强调苏青阳如何不求回报、如何云淡风轻时,她那双洞若观火的凤眸里,却渐渐浮起一丝了然与凝重。
“凤年啊,”待儿子讲得口干舌燥,吴素端起温润的玉盏,轻轻抿了口参茶,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这位苏大哥……神通确实惊天地泣鬼神。只是……娘怎么听你讲来,总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啊?不同寻常?”徐凤年一愣,挠挠头,“娘,哪里不对?苏大哥就是高风亮节……”
“高风亮节自然是有的。”吴素打断他,眸光转向旁边还有些懵懂的徐骁,又落回儿子脸上,“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废如此周章,行此逆天改命之事,耗损的定然是难以想象的力量,却为何对你们父子,尤其是对北凉王府,无丝毫要求?甚至你认他做大哥,他亦不曾真正应承?”
徐凤年下意识道:“苏大哥视名利如粪土,修为通天,当然不需要……”
“不是不需要,凤年。”吴素轻轻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是他不想欠下,或者说……他已经在着手了结这份因果。”
“因果?”徐骁终于忍不住插话,眉头紧锁,“夫人,你是说……仙师救活你,是为了……还债?我们北凉有什么恩情值得他用这么大的代价还?”
“不是你们对他有恩情。”吴素目光深邃,仿佛洞察了某些无形的线,“是他与我们,与这北凉王府,与救活我这件逆天之事本身,产生了巨大的因果牵连!此等逆转生死、颠覆阴阳之举,所受天道反噬何其恐怖?仙师手段通玄,或不惧反噬,但他自身定也要付出代价,或折功德,或损道行。他如此急切地、不惜耗费心力将我从黄泉拉回,其深层用意,或许正是要将这份由他引发的、足以纠缠他仙道的滔天因果,借复活我之机,彻底斩断,两不相欠!”
她顿了顿,看着被这远超他们认知的推论惊住的父子俩,一字一句道:“换句话说,这位高人,他是在还清北凉的‘债’,然后……与我们撇清关系。他想要的,或者说他唯一能接受的,或许仅仅是与凤年之间那份纯粹的‘朋友’之谊,而非更深、更重、对双方都可能是枷锁的恩情捆绑。”
徐凤年闻言,兴奋的神色凝固在脸上,渐渐化为错愕,进而涌起巨大的失落和一丝慌乱:“撇……撇清关系?只想做朋友?娘!不能吧!我……我还想拜他为师呢!苏大哥那么厉害……”
徐骁也是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活命之恩大于天……这恩情还没开始还,仙师就想着要断干净了?我们北凉……确实没什么东西能入他法眼。他图的,就是这份自在?”
“不错!”吴素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他图的就是这份自在逍遥,不愿被世俗恩义、庞大因果所累!这位苏仙师,所站的高度,远非你我所能揣度。他眼中的世界,与我们不同。”
暖阁内一时陷入寂静。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更深的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徐凤年看着母亲洞察一切的眼神,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位苏大哥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那我们怎么办?”徐凤年有些茫然地看向母亲。若真如母亲所言,苏大哥只想保持距离,他们还能做什么?
“怎么办?”吴素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与她端庄雍容气质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狡黠与决断的弧度,像极了当年执剑闯江湖的吴家剑冠,“如此一根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般的超级大腿,他越是想要抽身,我们就越是不能放走!此等仙缘,若错过了,我北凉日后必悔之晚矣!”
徐骁眼睛一亮:“夫人的意思是……?”
“抱紧了!死缠烂打也得抱紧了!”吴素一锤定音,“不能只是凤年那点‘朋友’情分!必须想办法,让仙师与北凉之间,拥有更深、更无法割舍的联系!”
“深……怎么深?”徐骁看了看吴素,又看了看儿子徐凤年,似有所悟,“莫非夫人是想……联姻?”
吴素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视线最终落在徐凤年身上,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去,速速传信,让脂虎、渭熊,即刻归府!为娘有话,要亲自对她们说。”
她心中已然在盘算:长女脂虎温柔娴淑,聪慧内敛;次女渭熊智计无双,脾性坚韧,各擅胜场。无论哪一位能得仙师青眼,哪怕只是侍奉左右,都是一步登天的仙缘!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了这层关系,仙师便再难轻易与北凉切割!这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北凉徐氏千秋万代的未来!
就在北凉王府深处,当世权势最煊赫的三巨头正密谋如何“捆绑仙尊”的同时。王府那风景独好、临湖而建的“揽月轩”外。
苏青阳负手立于湖畔,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湖对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王府轮廓,心境平和。了却吴素因果,他此行北凉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觉身轻神畅。至于徐家父子那点小心思,他虽有所感,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若他们能想明白,维持一份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那是最好。若想不明白……他自有办法让他们明白。
正思忖间,一道裹着风尘却难掩清朗气息的身影,如同乳燕投林,踉跄着穿过廊桥,朝着揽月轩奔来,口中带着惊喜与急切的呼唤: “师尊!师尊!总算找到您了!”
苏青阳转身,看着来人。正是他的亲传弟子之一,林平之。这孩子已非当年福威镖局那个青涩怯懦的小少侠,习得苏青阳亲传的《焚天秘典》后,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与沉稳,此刻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见到苏青阳,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
“平之?”苏青阳有些意外,“你不在琼华修行,怎会来此?”
“师尊!可算寻着您了!”林平之冲到近前,恭敬行礼,语气又快又急,甚至还带着一丝后怕,“您再晚些不回去,咱们这些当徒弟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了!八位师娘……八位师娘在琼华,快把天都给掀翻了!您再不回去‘主持大局’,大师兄(张无忌)的太极殿都要被拆了,千落师姐的飞雪阁据说被师娘们当成试验新点心的厨房了,小鱼师弟更是天天被揪着耳朵训话,连我的《焚天秘典》修炼心得,都被李师娘(李寒衣)批注得密密麻麻,说进度太慢,要加练……”
他语速极快,显然是真被折腾怕了,诉苦诉得情真意切。然而,话未说完,旁边却突兀地响起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没忍住的、如同银铃般清脆的轻笑声:
“噗嗤……”
林平之话语一顿,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竟没留意到师尊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位身着鹅黄宫裙、姿容清丽绝俗、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贵气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显然是被他控诉师门惨状的夸张语气和内容逗乐了,此刻正慌忙用罗袖掩着檀口,但眼波流转间,那抹忍俊不禁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反而更添几分动人的风情。
见林平之惊愕地看过来,女子赶忙定了定神,放下衣袖,对着苏青阳盈盈一拜,姿态优雅,声音如清泉石上流:“晚辈徐脂虎,见过苏仙师尊驾。事出突然,失礼之处,还望仙师海涵。”
苏青阳目光微凝,心中了然。徐骁的长女,北凉王府的大郡主,徐脂虎。看她与平之站立的距离,以及方才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带着几分亲近与好奇的目光扫过林平之……苏青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看来北凉王府的“谋划”,并非空穴来风,眼前这对年轻人之间,似乎已经悄然生出了些微妙的联系。
“徐姑娘不必多礼。”苏青阳颔首示意,随即看向林平之,眉头微挑,“八位师娘……发飙了?” 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与……微不可查的头疼。
“是啊师尊!您是不知道……”林平之苦着脸,正准备继续痛诉“师娘暴政”。然而,另一道急促的马蹄声,裹挟着风雷之势,由远及近,如同战鼓般敲碎了揽月轩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话头!
哒哒哒哒——! 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异常的北凉健马,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狂暴地撞开王府侧门,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马背上,一名身着简洁利落骑装、束着高马尾、面容清冷如玉雕、眼神锐利如寒星的女子,正风驰电掣般冲入府内!
她身形挺拔,腰背笔直如枪,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与一股掩饰不住的、仿佛能刺穿风沙的锋利气质!正是接到母亲复生消息、从上阴学宫日夜兼程、千里奔袭赶回北凉的北凉王府二郡主——徐渭熊!
黑马在暖阁前的空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徐渭熊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胜过军中悍卒,甚至来不及拭去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和沾染的风尘,便快步走向暖阁。
暖阁门开,吴素和徐骁、徐凤年迎了出来。看到数年未见的女儿风尘仆仆、英姿飒爽地站在眼前,吴素眼中瞬间涌起泪光,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个让她骄傲又心疼的二女儿:“渭熊!娘的渭熊!回来了!好孩子!”
徐渭熊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动容,紧紧回抱着母亲,声音微哽:“娘……您真的……回来了……” 但旋即,她的情绪便迅速平复下来。
吴素拉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略见清减却更显坚毅的脸庞,心疼之余,也想起了自己的盘算。她拉着徐渭熊走到一旁,屏退旁人,轻声细语,将苏青阳的来历、神通,以及她希望女儿能抓住这份无上仙缘的心意,委婉地表达了出来。言语间充满了对女儿未来道途的关切和对家族长远利益的考量。她甚至暗示,若能得仙师垂青,哪怕只是记名弟子,也是莫大造化。
然而,徐渭熊听完,那刚刚因母亲复生而柔和下来的眼神,瞬间冷却如冰原!她猛地抽回被母亲握着的手,退后一步,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抗拒与疏离。
“娘。”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女儿知晓您是为我好,也是为北凉计。但此事,恕女儿无法从命。”
吴素一愣,有些急了:“渭熊!你听娘说,那位仙师……”
“不必说了,娘。”徐渭熊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她独有的孤傲与坚持,“女儿之心,在社稷经纬,在民生疾苦,在书海智慧。上阴学宫,才是女儿的道场。仙缘虽好,却非我所愿所求!攀附仙门,自荐枕席,以此换取荫庇?这等事,我徐渭熊,不屑为之!”
她微微扬起下颌,如同风雪中的寒梅,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骄傲:“所谓仙师,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亦是另一条路上的行人。仙凡有别,道不同,何须强求?女儿宁在凡尘求索吾道,亦不愿攀附他人而失却己身!”
“你……!”吴素被女儿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噎得又急又气,指着徐渭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跺脚,“糊涂!傻女儿!你这性子……唉!等那真龙一朝飞上九天,仙踪渺渺,你再想亲近,便是千难万难!到时后悔也晚了!”
徐渭熊闻言,非但没有动摇,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飞上九天是真龙,困于浅滩亦非虫。女儿徐渭熊,自有道路,无需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娘,您的好意女儿心领,此事……绝无可能!女儿先去梳洗,晚些再来陪娘说话。” 她说完,对着母亲和闻声走来的父兄微微一礼,神情疏淡,转身便走,那挺直的背影在宫灯下拉得老长,透着孤绝与倔强。
暖阁前,只剩下吴素望着女儿决绝的背影,气得摇头叹息;徐骁一脸无奈加茫然,根本搞不清妻子女儿在打什么哑谜;徐凤年则眨巴着眼睛,看看愤怒的母亲,又看看远去的二姐,再想想揽月轩那边还等着师尊“救命”的烦恼,只觉得这王府的热闹喜庆下,暗流汹涌,一个头两个大。
而与此同时,揽月轩外。 苏青阳听着林平之对“八位师娘暴政”的血泪控诉,再看着面前眉目如画、温婉含笑的北凉大郡主徐脂虎,以及远处那刚刚策马归来、只留下一个清冷倔强背影的徐渭熊……饶是以他仙尊的定力,也忍不住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那隐隐开始发胀的眉心。
这北凉的因果,似乎……还没完?琼华的后院……好像更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