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仙缘”四字,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薪火,在万三千倾尽全力的操弄下,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座大明江湖。京城内外,上至皇亲贵胄、门阀世家,下至市井游侠、江湖草莽,茶余饭后,言必称“仙丹”、“神水”。万通拍卖行门前,每日求购“观礼帖”的人潮几乎踏破门槛,而一张最外围的站席木牌,在黑市上已被炒至千两白银之巨!
万三千的手段,堪称穷尽商道之极。他重金礼聘京城八大戏班,排出新剧《仙姝赐露》,将回生仙饮的“返老”神迹演绎得活灵活现;说书先生口中,易筋洗髓丹成了昔日江湖传说中“脱胎换骨散”的仙家正品;画坛圣手笔下,筑基丹霞光万道,引得仙鹤衔芝而来……甚至连秦淮河上最当红的花魁,一夜间都改了花名,唤作“洗髓”、“筑仙”,婉转歌喉间尽是仙缘缥缈之词。金钱开道,辅以无孔不入的舆论造势,“琼华仙缘”已非一场拍卖,而成了一场席卷人心的信仰狂欢!
然而,在这股近乎癫狂的躁动洪流中,却有两条本该最“活跃”的身影,异常安静。
京城,“醉仙居”顶楼雅间。临窗位置,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对坐小酌。蓝衫那位,四条眉毛微微扬起,眼中带着惯有的懒散笑意,正是陆小凤。他对面,白衣如雪,面容俊雅,手持白玉杯,嘴角噙着一缕风流自赏的悠然笑意,赫然是名满天下的“盗帅”楚留香。
窗外街道上,人头攒动,喧嚣震天,无数目光热切地投向护龙山庄方向,仿佛那龙渊阁中藏着的不是丹药,而是登天的阶梯。
“香帅,”陆小凤抿了口酒,似笑非笑地瞥着窗外,“这般盛景,你这位向来最爱凑热闹、寻宝贝的妙人,竟能安坐此处与我饮酒?莫非转了性子?”
楚留香端起酒杯,优雅地嗅了嗅酒香,摇头轻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洒脱:“热闹自然好看,宝贝也着实诱人。只是……”他目光投向窗外某个方向,那是听涛小筑所在的大致方位,“有些热闹沾不得,有些宝贝碰不得。陆兄的朋友,便是我楚留香的朋友。朋友之物,岂可妄动?更何况……”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味,“苏兄那昆仑朱果的甘冽,琼华蟠桃的仙灵,还有那枚六阳金丹的浩瀚暖流……啧,至今想起,犹觉齿颊生津,通体舒泰。有此仙缘在前,眼前这些‘凡品’,如何能乱我心曲?”
陆小凤哈哈大笑,两条眉毛快活地飞舞:“说得好!偷王之王那边,更是干脆。前两日我见他,那猴子正趴在听涛小筑的屋顶上,对着江姑娘送他的那套‘七窍玲珑玉净瓶’流口水呢!说是装过筑基丹的瓶子,灵气未散,比他偷过的任何珍宝都好看!让他去碰商会的东西?嘿,他怕苏兄把他那身‘神行百变’的功夫给废咯!”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司空摘星嗜宝如命,楚留香风流好奇,此乃本性。但本性之上,更有义气与敬畏。琼华仙缘虽好,却重不过苏青阳赠予他们的真正情谊与仙赐。那几枚昆仑蟠桃、朱果,尤其是根治了花满楼沉疴的恩典,早已将他们牢牢系在了听涛小筑这条船上,成了商会无形却最坚固的护盾。
说到花满楼,陆小凤眼中笑意更浓:“说起来,苏兄最初可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给花老七的。你猜花老七怎么说?”
楚留香饶有兴致:“哦?花公子向来温润如玉,智计亦是不凡,他拒绝了?”
“何止是拒绝!”陆小凤想起当日情景,忍俊不禁,模仿着花满楼那温雅平和的语气,却带着罕见的急促: “‘苏兄厚爱,满楼心领!然此仙缘拍卖,牵涉之广,干系之重,实乃天倾之责!满楼双目初愈,尚需时日适应这朗朗乾坤,实在无力担此千钧重担……还请苏兄另择贤能,满楼……还想多看看这世间的花,听听四季的风,多活几年……’”
“噗——” 楚留香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随即也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好一个‘多活几年’!花公子这才是真通透!看似认怂,实则大智慧!这浑水,确实不是谁都能趟的!”
花满楼的婉拒,绝非怯懦。江南花家,富甲天下,底蕴深厚。花如令老爷子在得知琼华商会横空出世,尤其听闻儿子花满楼沉疴得愈,更是连夜传讯,花家名下的所有钱庄、商路、人脉,无条件向琼华敞开!花家七公子虽未接手拍卖,但花家这棵大树,已然成为琼华商会能在短短三月内打通南北商路、震慑地方豪强的关键支柱之一。这份无声的报恩,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听涛小筑。 竹影婆娑,翠微湖波光粼粼,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苏青阳倚在轩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神思渺渺。江玉燕捧着一盏新沏的雪顶含翠,无声侍立。
“公子,万三千传讯,”她的声音清泠如泉,“‘琼华仙缘’观礼帖已放尽。京城各豪门、六部重臣、各地藩王在京代表、江湖十三大门派魁首、南洋巨商、西域胡商首领……尽数在列。龙渊阁内九百坐席、三百站席,无一虚位。外围……人潮汹涌,恐逾数万。” 她顿了顿,补充道,“移花宫弟子回报,已察觉到数股极其隐晦、却沛然莫测的气息在京城外围徘徊,疑为隐世不出的老怪物。曹督主、上官庄主、神侯处皆已加派人手,暗哨遍布。”
苏青阳指尖摩挲着玉佩,目光投向窗外如洗的碧空:“人心不足,仙缘难求。沸反盈天,亦是常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东西都送过去了?”
“是。”江玉燕颔首,“最后一批拍品,包括那枚公子亲手炼制的‘小涅盘丹’,已于昨夜由花无缺公子亲自押送,经秘道送入龙渊阁冰魄藏珍室。万三千亲验,三重万金锁已锁死。”
提到“小涅盘丹”,即便是清冷如江玉燕,眼底也不由掠过一丝波澜。此丹并非清单所列之物,乃是苏青阳三日前心血来潮所炼。其效非疗伤,非增功,而是针对那些因早年修炼岔气、走火入魔导致根基受损、前路断绝的武者。一枚丹药,可焚尽旧日沉疴,重塑道基,如同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此丹若现,其引发的疯狂,恐更甚于回生仙饮!
“楚留香、司空摘星何在?” 苏青阳忽然问道。
“楚香帅三日前便抵达京城,居于‘醉仙居’。司空摘星…行踪不定,但昨日有人见他与陆小凤在城南‘一品锅’对饮,席间…打包了不少酱牛肉。” 江玉燕如实禀报,嘴角似乎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苏青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倒是省心了。” 有这两个妙人在京城晃悠,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震慑。哪个不开眼的毛贼敢在盗帅和偷王眼皮底下打商会的主意?那无异于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花家那边?”
“花如令老爷子三日前已亲至京城,坐镇花家京畿总号。”江玉燕道,“老爷子言,花家钱庄所有银库,任凭商会调用。若有宵小敢在银钱交割上做手脚,花家倾尽全力,必让其血本无归,身败名裂!”
苏青阳微微颔首。花如令此举,既是报恩,亦是押注。琼华商会的现金流之恐怖,已非任何单一钱庄能独自消化,花家此举,无异于将其百年信誉与身家性命,彻底绑上了琼华的战车。
“公子,”江玉燕迟疑片刻,还是开口,“万三千…压力极大。昨日陈掌柜回报,万老板已三日未曾安眠,须发虽因回生仙饮之气转黑,但眼中血丝密布,人似绷紧之弦。定价策略虽已反复推演百遍,然…变数太多。尤其那枚‘小涅盘丹’,万三千不敢擅定,恳请公子示下。”
苏青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手中那枚看似普通的羊脂白玉佩上。玉佩内里,似乎有氤氲紫气流转不息。
“定价?”他指尖轻轻一点玉佩,一缕微不可察的紫气逸散,融入虚空。 “缘至则聚,价高者得。”
“至于那小涅盘丹…” 苏青阳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弧度。 “告诉万三千,此丹,不设起拍价。”
“以‘执念’为引,以‘绝望’为阶。”
“谁……更需要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缘’,它自会找到谁。”
“此乃,涅盘真意。”
江玉燕心神微震,瞬间明白了苏青阳的用意。不设起拍价,看似随意,实则将定价权推向了最残酷也最公平的境地——人心的渴望与支付能力的极限碰撞!而“缘分”之说,更暗含天道玄机,非纯粹金钱可以衡量。万三千要做的,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引导、催化、让那份极致的渴望在所有的竞拍者心中燃烧到极致!
“是,玉燕明白了。” 她肃然应道,心中对公子的手段越发敬畏。
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尾羽一点朱红的灵鸽,如同闪电般穿过竹林,精准地落在轩窗之上。腿上绑着一枚纤细的竹管。
江玉燕取下竹管,抽出内里的素笺,扫了一眼,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凝重: “公子,花无缺公子急讯!龙渊阁外,‘漠北刀狂’赫连铁树、‘南海钓叟’公羊羽,已至!二人气息……皆已半步天人!言……只为‘小涅盘丹’而来!”
赫连铁树!三十年前便纵横漠北,杀人如麻,后因强练《焚天真罡》走火入魔,半身经脉尽毁,销声匿迹,传言已死! 公羊羽!南海巨寇,以一手“碧海潮生诀”威震七海,却早年与“剑圣”叶孤城论剑时被剑气所伤,伤及本源,困于大宗师巅峰数十年不得寸进!
两个本应死去或废掉的老怪物,竟因“小涅盘丹”重现人间!且修为不退反进,已达半步天人之境!其执念之深,绝望之切,可想而知!
苏青阳闻言,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到了两只蚂蚁爬过窗棂。他甚至没有看那传讯,只是将手中的羊脂白玉佩轻轻放在软榻旁的矮几上。
玉佩落定,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窗外的翠微湖面,无风自动,荡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护龙山庄深处,龙渊阁顶一颗镶嵌的避尘明珠,骤然亮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毫光。
苏青阳的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京城方向,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映照着那座汇集了世间极致欲望、即将迎来狂风暴雨的龙渊巨阁。
“半步天人…执念…绝望…” 他低声轻语,如同预言,又似叹息。
“这场涅盘之火…”
“终是要…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