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三楼的空气,在沈天雄父子仓皇逃离后,并未恢复之前的松弛。慕容复与王语嫣的出现,如同在凝固的湖面投下两颗石子,涟漪虽淡,却带着别样的暗流。
慕容复一身青衫,玉带束发,手持一柄象牙折扇,扇面绘着江南烟雨,端的是风度翩翩,世家公子的气派十足。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白玉堂和展昭拱手:“原来是锦毛鼠白兄,南侠展大人,还有这位……” 他目光转向主位的苏青阳,那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想必就是方才出手惊退沈天雄的高人了?在下姑苏慕容复,这位是舍妹王语嫣。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的声音温润有礼,姿态无可挑剔,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灼热与算计。方才那“一指定宗师”的骇人景象,他虽未亲见全过程,但沈天雄狼狈逃窜和整个松鹤楼噤若寒蝉的气氛足以说明一切!天人境!这蓝衫青年竟是传说中的天人境大能!若能结交,甚至拉拢……对他慕容家“兴复大燕”的宏图伟业,将是何等助力?!
苏青阳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慕容复那张俊朗却隐隐透着虚伪的脸上。对于这位名满江湖的“南慕容”,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只有淡淡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慕容复……’”苏青阳心中冷笑,“一个活在几百年前旧梦里的可怜虫。”
南北朝?那早已是尘封在史书泛黄纸页中的遥远时代!大燕国?更是早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历史洪流滚滚向前,连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北魏、刘宋都化作了黄土,区区一个早已断绝了几百年传承、只存在于族谱和野史中的所谓“大燕皇室后裔”,竟还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
“造反?复国?’”苏青阳的思绪带着冰冷的嘲讽,“何等天真!何等可笑!”
举旗造反,第一要务是什么?地盘! 没有一块稳固的、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据地,谈何根基?慕容家有什么?一个太湖边的燕子坞?几座精巧的亭台水榭?那不过是几个岛,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有!一旦起事,朝廷大军压境,顷刻间便是瓮中之鳖,灰飞烟灭!
第二是军队! 披坚执锐、令行禁止的军队!不是靠几个江湖草莽、几把刀剑就能打天下的!慕容家有什么?四个忠心耿耿但人数寥寥的家臣?包不同、风波恶、公冶乾、邓百川?再加上些依附的江湖散兵游勇?靠这些人去对抗大宋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禁军边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第三是钱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供养军队,打造兵器铠甲,收买人心,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金钱?慕容家表面风光,燕子坞看似豪奢,可那点浮财,支撑一个武林世家尚可,想支撑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争?杯水车薪!连个像样的钱庄、矿山、盐铁之利都没有,空谈复国,岂非痴人说梦?
第四是人心! 大宋承平日久,虽有边患,但根基尚稳。百姓所求,不过是安居乐业。谁会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去跟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大燕皇室后裔”抛头颅洒热血?慕容复在江湖上那点名声,在朝堂和百姓眼中,算个屁?
“靠江湖手段造反?’”苏青阳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江湖是什么?是散沙!是恩怨情仇!是快意恩仇!不是铁血的军队,不是森严的政体!历朝历代,靠江湖力量成事的,有谁?陈胜吴广?那是民不聊生时的绝望反抗!黄巢?最终也不过是流寇!朱元璋?他那是借着明教壳子,实则是整合了流民和底层力量,最终还是要靠正规军!慕容复……他有什么?只有四个家臣和一个满脑子武功秘籍、不通世务的表妹!”
‘一个没有自知之明,认不清现实,只会在自己编织的虚幻梦境中自我感动的……小丑!’
这些念头在苏青阳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看向慕容复的眼神,便只剩下一种俯瞰尘埃般的漠然,以及一丝几乎不加掩饰的讥诮。那眼神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让慕容复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僵硬,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苏青阳。” 苏青阳淡淡吐出三个字,算是回应了慕容复的询问。语气平淡无波,毫无结交之意,甚至连基本的客套都欠奉。
慕容复心中咯噔一下。对方的态度,冷淡得超乎寻常!这与他预想中“高人听闻慕容世家名号,欣然结交”的剧本完全不同!他慕容复行走江湖,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技和姑苏慕容的名头,向来无往不利,何曾受过如此冷遇?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城府极深,强行维持着风度:“原来是苏公子!久仰!久仰!公子天人手段,慕容复钦佩不已!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公子仙乡何处?师承哪位前辈高人?” 他试图拉近关系,探寻根底。
苏青阳端起桌上新斟满的酒碗,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太湖的点点渔火,仿佛没听见慕容复的问话,直接将其晾在了一边。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展昭眉头微蹙。他身为官府中人,对慕容家那点“复国”心思早有耳闻,只是碍于对方并无实质行动,且江湖地位颇高,不便多言。此刻见苏青阳如此态度,他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这位苏先生,果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白玉堂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苏青阳那一个眼神,一句冷淡的回应,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苏青阳对慕容复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他虽然与慕容复没什么深交,但江湖传闻和几次接触,也知此人表面谦和,实则心机深沉,志向“远大”得有些不切实际。此刻见苏青阳如此态度,白玉堂眼珠一转,立刻笑嘻嘻地站了出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哎呀呀!” 白玉堂夸张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促狭的笑容,对着慕容复拱了拱手,“慕容公子!您看您,携佳人而来,王姑娘天人之姿,风华绝代,站在这翠玉阁外,岂不是我等俗人唐突了佳人?您二位还是赶紧找个清雅所在,品茗赏景,莫要辜负了这太湖月夜、佳人相伴的好时光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至于喝酒嘛……白某下次再专程去燕子坞叨扰,定要与慕容公子您不醉不归!今日嘛……” 白玉堂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苏青阳和展昭,意思再明白不过——您二位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碍眼了!
言外之意,清晰无比:送客!
慕容复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一阵青一阵白。白玉堂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句句带刺,将他捧得高高的,又狠狠地摔下来!尤其是那句“佳人相伴”,更是将他所有的攀谈意图堵死!他慕容复再厚颜,也不能在王语嫣面前死皮赖脸地纠缠一个明显不待见自己的人!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被轻视的怒火猛地冲上脑门!他慕容复,堂堂姑苏慕容世家传人,“南慕容”威名赫赫,江湖上谁不敬他三分?何曾受过如此冷眼和驱赶?!尤其还是在一个天人境面前,在表妹王语嫣面前!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你……” 慕容复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出来!他死死盯着白玉堂,又猛地转向依旧背对着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的苏青阳!一股邪火混合着长久压抑的憋屈与野望,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好!好一个苏青阳!好一个锦毛鼠!” 慕容复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戾气,风度尽失,“我慕容复诚心结交,尔等竟如此目中无人!视我慕容世家如无物!当真以为仗着几分修为,便可横行无忌,藐视天下英雄了吗?!”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名“龙渊”,寒光凛冽!剑尖直指苏青阳的背影,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慕容复不才,倒要领教领教,你这‘天人境’,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天下无敌!”
话音未落,慕容复体内家传的“斗转星移”真气轰然爆发!一股诡异的气流旋涡瞬间在他身周形成,隐隐有牵引挪移之力!他身形如电,龙渊剑化作一道惊鸿,剑光吞吐不定,轨迹玄奥莫测,带着一股强行牵引对手气机、借力打力的诡异意境,直刺苏青阳后心!
这一剑,赫然蕴含了他慕容家绝学“斗转星移”的至高奥义!他要将这蓝衫青年施加给他的屈辱,十倍奉还!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他慕容复,并非浪得虚名!
“表哥不可!” 王语嫣花容失色,惊呼出声!她博览天下武学,深知天人境的恐怖,绝非人力可敌!慕容复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展昭脸色大变,巨阙剑瞬间出鞘半尺!白玉堂眼神一厉,细剑已在手!两人都准备出手阻拦!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蕴含斗转星移奥义的狠辣一剑,背对着慕容复的苏青阳,甚至连肩膀都未曾晃动一下。
就在龙渊剑尖距离苏青阳后心不足三尺,那诡异的牵引之力已隐隐触及苏青阳衣袍的刹那——
苏青阳缓缓地、极其随意地……转过了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 没有磅礴浩瀚的真气涌动。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一个眼神的投注。
那双原本温润平和、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眸,在转过来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深邃!瞳孔之中,仿佛有亿万星辰生灭,宇宙洪荒流转!一股浩瀚、苍茫、至高无上、仿佛源自天地开辟之初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天穹,轰然降临!
嗡——!!!
慕容复刺出的那蕴含斗转星移奥义、足以让寻常宗师手忙脚乱的凌厉一剑,在距离苏青阳尚有尺许距离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壁!
那玄奥的牵引之力,如同脆弱的蛛网遇到了焚天的烈焰,瞬间消融瓦解,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龙渊剑上的璀璨剑光,如同被投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瞬间黯淡、熄灭,仿佛从未亮起过! 慕容复感觉自己刺出的不是剑,而是撞上了一座支撑天地的太古神山!一股无法抗拒、无法理解、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排斥他的恐怖力量,顺着剑身、手臂、狠狠轰入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噗——!”
慕容复如遭万钧重锤轰击!胸中气血逆流,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手中龙渊剑“当啷”一声脱手飞出,在空中打着旋儿插在远处的柱子上,兀自嗡鸣颤抖!
砰! 慕容复重重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又狼狈地滚落在地,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经脉中真气乱窜,眼前金星乱冒,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雅阁内那道依旧端坐、仿佛从未动过的蓝衫身影,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骇然与……茫然!
仅仅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 他引以为傲的斗转星移,他苦修多年的家传绝学,他慕容复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在这个眼神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一粒尘埃,被碾得粉碎!他甚至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力量!那不是内力,不是罡气,那是……天威!是不可抗拒的意志!
整个松鹤楼,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沈天雄父子逃窜时更加死寂!所有人,包括展昭、白玉堂、王语嫣,都如同被冻结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颠覆认知的一幕!
一个眼神!重伤宗师! 这就是……天人境?!
苏青阳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星辰幻象隐去,重新恢复了温润平和。他仿佛只是拂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端起酒碗,轻呷了一口,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聒噪。”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
王语嫣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跑到慕容复身边,想要扶起他,声音带着哭腔:“表哥!表哥你怎么样?” 她看向苏青阳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与复杂。方才那一瞬,她脑海中那浩瀚的武学知识库疯狂运转,却找不到任何一种武功、任何一种境界能解释那一个眼神的威能!那已经完全超出了“武”的范畴!
白玉堂和展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极度震撼与后怕。他们庆幸自己没有像慕容复那样冲动。
苏青阳放下酒碗,目光终于落在了王语嫣身上,语气平淡无波:“王姑娘,令兄执念太深,已入魔障。今日之伤,是警醒,亦是机缘。若能放下虚妄,或可窥得武道真谛。若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目光转向窗外,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燕子坞风光甚好,阿朱阿碧亦是伶俐女子,守着那一片山水,逍遥自在,岂不胜过追逐那镜花水月、徒惹杀身之祸的虚妄幻梦?”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王语嫣心头,也敲在勉强挣扎坐起、面如死灰的慕容复心头!放下虚妄?镜花水月?杀身之祸?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狠狠扎进慕容复那早已千疮百孔却又偏执疯狂的复国梦中!
苏青阳不再看他们,对着展昭和白玉堂举杯:“酒菜凉了可惜,二位,请。”
白玉堂立刻会意,对着还僵在门口的慕容复和王语嫣,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慕容公子,王姑娘,请吧。我家苏兄喜静。” 他直接用了“我家苏兄”,划清界限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展昭也沉声道:“慕容公子,请自重。莫要再生事端。”
慕容复在王语嫣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挫败、屈辱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茫然。他死死地、怨毒地看了一眼苏青阳那漠然的背影,最终在王语嫣的低声哀求下,如同斗败的公鸡,失魂落魄地被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下了楼梯。
一场闹剧,最终以慕容复自取其辱、狼狈退场告终。
雅阁内,酒菜重新温热。 白玉堂灌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看着苏青阳,由衷叹道:“苏兄,您刚才……真是……神了!一个眼神啊!那慕容复好歹也是‘南慕容’,在您面前,简直……简直……” 他找不到形容词。
展昭也肃然道:“先生洞悉人心,明辨是非。慕容复此人,志大才疏,心术不正,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梦,迟早自取灭亡。先生今日一语点破,已是仁至义尽。”
苏青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对于慕容复这种活在梦里的小丑,他连评价的兴趣都欠奉。他更感兴趣的,是即将到来的那场真正的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