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斟酌……”
我这四个字吐出来,在前堂微凉的空气中打了个旋儿,便沉入了更深的寂静里。
姜阳脸上的笑意,如同水面上被风吹皱的倒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甚至更温和了些。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刚才提出的不是什么关乎人身自由的软禁要求,而真的只是一桩寻常生意合作。
“自然,此非小事,道友谨慎些是应该的。”他放下茶杯,声音不急不缓,“只是这阵旗关乎家族大阵运转,期限也紧。这样吧,姜某给道友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无论道友是否愿意移驾姜府,都请给姜某一个明确的答复。”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和垂着的左臂,“当然,姜某更希望道友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姜府的环境,对道友的伤势恢复,定然比这鱼龙混杂的‘百工巷’要好得多。”
他身后的枯瘦老者,深陷的眼眶似乎朝我又“看”了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活人,倒像在估量一件器物或药材。赤面老者则面无表情,只是腰间那火红葫芦似乎微不可查地热了一瞬。
这是最后通牒了。三日。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着,脸上适当地流露出重伤者的疲惫与思量的沉重。
姜阳也不催促,反而颇有闲情地打量起前堂的布置,目光扫过那些空了大半的货架,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件蒙尘的、样式古朴的青铜香炉上,似乎颇感兴趣。“道友这铺子虽小,倒也有些雅趣。这香炉……似是古物?”
三叔适时上前半步,脸上堆起生意人常见的、带着几分讨好与无奈的笑:“姜公子好眼力。那是早年收来的一件残器,看着古朴,实则灵气早已散尽,就是个摆设,不值什么。让姜公子见笑了。”
“哦?残器?”姜阳不置可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蕴钰道友,那枚玉简,道友可先收下看看。里面的要求和报酬细节,都在其中。或许看过之后,道友会改变主意。”他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深夜叨扰已久,姜某也该告辞了。望道友……好生斟酌。”
他语气依旧温和,但最后四个字,却像是淬了冰。
我挣扎着要起身相送,姜阳抬手虚按:“道友有伤在身,不必多礼。”说完,便带着两名老者,转身向外走去。石岩连忙上前,躬身引路,打开店铺大门。
三叔跟到门口,脸上笑容不变:“姜公子慢走。三日后,定给公子答复。”
姜阳在门口略一驻足,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点了点头,这才迈步踏入夜色之中。两名老者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
店铺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夜色,也仿佛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石岩立刻将大门门栓插好,又在门口和窗边快速检查了一遍吴师叔留下的警戒符箓,确认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前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
“噗——” 一直强撑着的我,再也压抑不住,喉头一甜,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喷在地上。并非伤势恶化,而是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加上之前祛秽过程中心脉承受的巨大压力,此刻反噬上来。
“阿钰!”张楠脸色煞白,连忙扶我坐下,取出丝帕擦拭我嘴角血迹。沈清源立刻上前把脉,又迅速取出几枚药丸给我服下。
三叔走回来,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先挥手加强了前堂的隔音与防护阵法,这才沉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姜阳这是下了最后通牒。三天……要么乖乖进他姜府,成为他砧板上的鱼肉;要么,三日后恐怕就是雷霆手段了。”
“他们……好像更在意那地底的事?”石岩小声问,心有余悸,“那俩老头,眼神太吓人了。”
“地底之事是个由头,也是个试探。”三叔分析道,“他们可能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知道有异常,而且与我们有关。姜阳真正的目的,还是阿钰的手艺,以及……他可能猜测阿钰身上有别的秘密。请去姜府‘炼制’,是既能控制人,又能慢慢挖掘秘密的最好办法。”
我服下丹药,缓过一口气,胸口烦恶稍减,但左臂经脉的刺痛和全身的虚弱感更清晰了。我看向地上那枚姜阳留下的玉简:“沈师叔,那玉简……”
沈清源会意,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隔空以灵力摄取,仔细探查片刻,确认没有附着追踪、诅咒或剧毒之类的阴损手段后,才将其内容以神识投射出来。
玉简内容很“规范”。确实是阵旗的炼制要求,一共三十六面,需蕴含精纯的丙火与庚金之气,且要求彼此共鸣,品质要求确实很高,远超一般商铺能接的活。报酬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一笔足以让寻常化神修士眼红的灵石和几种珍贵材料。
但关键在于最后一条附注:“为确保阵旗与‘离火庚金诛魔大阵’完美契合,炼制须在阵法核心百里范围内进行,且需随时根据阵法反馈调整器纹。故炼器师须入住姜府‘炎金别院’,由姜家提供一切所需,直至炼制完成,不得离府。”
“炎金别院……”三叔冷笑,“听着好听,怕不是一座精致的牢笼。进去了,想出来就难了。”
“而且,期限未定。”我虚弱地补充,“只说‘直至炼制完成’,炼制过程中稍有‘不契合’,便可无限期拖延。我们耗不起。”
前堂再次陷入沉默。姜阳给了选择,但这两个选择,本质上都是绝路。
“阿钰,你的伤……”张楠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伤势无碍了,只是需要时间温养恢复气力。”我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但这恢复速度,赶不上姜家的耐心。”
“那怎么办?”石岩有些急了,“打又打不过,去又去不得,难道真要……”
“还有一个办法。”一直沉默的沈清源忽然开口,他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姜阳说了,给三日时间斟酌。那这三日,便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沈师叔的意思是?”三叔看向他。
“阿钰的伤,需要的是精纯生机与温和药力滋养,加速血肉经脉活性恢复。寻常丹药见效慢,但我知道一个古方,名为‘九转化生膏’,对修复此类被邪秽侵蚀过的经脉血肉有奇效,炼制也不算极难。”沈清源缓缓道,“只是其中几味主药,颇为罕见。但若能在三日内凑齐……”
“沈师叔需要什么药材?我们可以去买!”石岩立刻道。
“买?”三叔摇头,“这时候我们大规模去采购特定药材,姜家会不知道?等于告诉他们我们在紧急疗伤,准备应对。”
“不是买。”沈清源摇头,“其中两味最关键的——‘千年地心乳’和‘三转还魂草’的叶片,接引仙城的正规坊市根本不见流通,只有在‘黑水墟’才有可能出现。”
“黑水墟?”我心中一动。那是接引仙城地下一个半公开的、由几大散修势力共同维持的黑市,专门交易见不得光或来路不明的东西,鱼龙混杂,危险程度比古匠区高得多,但规矩也简单——只认灵石和实力,不问来历。
“黑水墟一月一开,下一次开市,恰好是明晚子时。”沈清源看着我,“若能在黑水墟找到这两味药,配合其他辅药,我有把握在两日内炼出‘九转化生膏’,或许能助你在第三日时,恢复部分战力,至少……有周旋或逃离的余地。”
希望,如同一缕微光,穿透沉重的夜幕。
但同样,风险巨大。黑水墟本身就不是善地,姜家也可能在那里有眼线,甚至可能布下陷阱。
“谁去?”三叔问出了关键。
我看向张楠和三叔,又想到还在后院调息的慕昭云。沈清源需要坐镇炼丹,不能去。石岩他们修为经验不足。最适合的,似乎只有……
“我去。”张楠握紧了我的手,眼神坚定,“我镜灵已恢复不少,对危险感知敏锐,而且……”她顿了顿,“必要时,镜光幻影之术或可迷惑脱身。”
“你一个人太危险。”我摇头。
“让昭云丫头暗中跟着。”三叔果断道,“昭云虽在调息,但剑修直觉和速度无人能及,不直接露面,只在暗处策应。楠丫头入墟寻药,昭云在外围戒备。老夫坐镇铺子,操控阵法,随时准备接应。沈老抓紧准备其他辅药。”
这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利用姜家给的“斟酌”时间,冒险一搏,争取恢复的契机。
我看向张楠,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我又想到慕昭云,她虽消耗巨大,但那份独行剑修的敏锐与果决,确是策应的最佳人选。
“好。”我终于点头,声音虽弱,却带着决断,“就按此计。明晚,张楠入黑水墟寻药,昭云师姐暗中策应。一切,小心为上。”
三叔立刻开始详细布置联络方式、撤退路线和应急方案。沈清源则开始列出药材清单和描述特征。
夜色更深,前堂的灯火却仿佛明亮了些。危机未解,但至少,我们找到了一个可以主动去拼的方向。
只是不知,那深藏在仙城地下的黑水墟中,等待张楠的,是救命的灵药,还是更深的陷阱。
三日之期,第一夜,便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与沉重的期待中,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