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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阳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肆意奔流。泪水浸湿了干裂的嘴唇,滑过嶙峋的下巴,最终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凄凉的湿痕。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令一方震颤的老宗主,更像一个失去所有、在命运面前无助哭泣的稚童。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每一道皱纹,此刻都盛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刘胜男足尖在铁架横梁上轻轻一点,那娇小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飘然而立。她俯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稚嫩的嗓音里却带着一丝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沧桑:“老炎,算算岁月,你在这红尘中也该挣扎了三百五十多个春秋了吧?活了这般漫长的岁月,难道还没学会看透这世间的因果轮回吗?”

炎阳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失去双臂的他,连擦拭眼泪都成了奢望,只能任凭那苦涩的液体肆意流淌。他艰难地试图抬起那仿佛重若山岳的头颅,浑浊的目光想要穿透眼前这具稚嫩皮囊,看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冷酷的灵魂,但最终,所有的力气都随着一声叹息消散,头颅再次无力地垂下。

“罢了!”他猛地吸入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冷气,那气息撕扯着他千疮百孔的肺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继续讲述那尘封的罪孽:

“终于……在我那大儿子年满十八,行冠礼的那一天,我向他提出了药浴锻体之事,为他将来接掌这火刹宗宗主之位铺路。可……可他竟断然拒绝了!”炎阳的声音骤然哽住,带着一种至今无法理解的痛楚,“他说……他说他只想与心爱的姑娘……过那平凡安静的日子……任凭我如何威逼利诱……晓之以宗门大义……动之以父子亲情……都……都无济于事……”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每一次回忆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勇气:“最后……我瞒着他……偷偷去见了那个姑娘。她……她生得并非绝色,出身也仅是山野寻常农家。可……可我一眼便看透了她眼底深处……那抹不甘平凡、炽烈如火的野心!”

炎阳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属于过往宗主身份的冷酷,“我告诉她……她倾心的男人……是未来执掌一方宗门的火刹宗宗主……但他……却懦弱地不愿承担这份责任……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若想成为那人上之人,高高在上的宗主夫人……就必须……说服她的男人……坐上那个位置!”

“最终……我等到了……我的大儿……他回来了……他同意了修炼……同意了接任宗主……那么……药浴锻体……便是他必须踏出的第一步……”

炎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扭曲,充满了蚀骨的悔恨,“然而……就是这份该死的、来自那诡秘之地的配方……毁了他啊!那天……我亲自为他护法……他踏入那翻滚的药浴不久……便嘶喊着下身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我草草敷衍……说锻体本就是脱胎换骨、重塑根基……疼痛在所难免……是常事……便……便没当回事……”

“后来……他的喊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他说……只有下身……痛得像要被生生撕裂、被某种力量扭曲重塑……他哀求着……要结束……要出来……是我!!”

炎阳猛地嘶吼起来,眼中血丝密布,状若癫狂,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悔恨,“是我!用这双手!强行把他按在那滚烫的、如同岩浆的药汤里!死死按住!任凭他如何挣扎哀嚎也不松手!直到……直到他痛得神魂震荡,彻底昏死过去!!”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臂,却只带动了肩部空荡荡的断口一阵剧痛。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风箱般起伏,仿佛那日炼狱般的场景就在眼前重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的血块:“当他……当他终于从无边黑暗中清醒……拖着几乎被掏空、虚弱不堪的身子……挣扎着走出那口仿佛吞噬了他一切的药桶时……我……我才终于知道……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我亲手……毁了我的儿子!!”

听到这里,刘胜男小巧的身影猛地从铁架上一跃而下,如同一道疾射的流光,“嗖”地窜回那幽深的大殿。不过眨眼功夫,她竟单手拖拽着那把沉重无比、象征着宗主权柄的黑石宝座,“吭哧吭哧”地又跑了回来!

她将宝座重重顿在炎阳面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站定,视线终于能与瘫软在铁架上的炎阳齐平。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毫不客气地一把揪住炎阳那花白杂乱、沾满血污的胡须,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那宝贝儿子……被你那锅自以为是的‘神药’……给……给活活阉了?!彻底断了根?!”

炎阳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不愿再面对那残酷的事实,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的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是……他……从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刘胜男下意识地用那双小胖手捂住了嘴巴,饶是她心智坚韧,两世为人,见识过无数光怪陆离,此刻也被这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真相震得外焦里嫩,半晌无语。

她缓了缓神,对着炎阳竖起一根小小的拇指,语气复杂难言,夹杂着荒谬、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牛逼!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那么……下边密室里那些生不如死的可怜女子……都是你那个被毁了根本的‘好大儿’……后来囚禁起来,用以发泄他扭曲欲望与无尽痛苦的玩物了?”

炎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沉重如山的“嗯”字,继续用破碎的声音叙述着:“之后……他不死心……拖着那残破之躯……去找了他那心爱的姑娘……他天真地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超越肉体凡胎……即使……即使他失去了……男人的根本……两人……依然能……心心相印,相守到老……”

“最后……也确实……如他所愿……他们成了婚……那女子……也顺理成章……成了我火刹宗的……少宗主夫人……”炎阳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夜风呜咽,带着火塔燃烧后的余烬气息,却吹不散此刻弥漫在广场上的无边荒唐与死寂。

就当炎阳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讲述他那儿子如何一步步扭曲变态、将火刹宗拖入深渊的下一段时,刘胜男猛地一摆手,如同驱赶苍蝇般打断了他的话,小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够了!打住!后边那变态扭曲的成长史,用脚指头想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心理扭曲、迁怒他人、变本加厉的那套!再听下去,我怕我这几岁孩童幼小纯洁的心灵都要长歪了,晚上该做噩梦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随即目光一凝,变得锐利起来,“还是回归正题,说说那桩真正的‘买卖’吧,这才是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她清澈却深邃的目光如同利剑,牢牢锁定炎阳的灵魂,她知道,对方完全明白她所指为何。

炎阳确实心知肚明。他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远处被火塔光芒映照得有些朦胧而黯淡的星空,声音变得飘渺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好吧!那……是在两百年前……老夫……还是火刹宗宗主,意气风发之时……有一天……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里……脸上戴着诡异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冰冷如同毒蛇眼睛的蒙面人……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笔庞大到让我无法拒绝、足以让任何小宗门疯狂的修炼资源……让我……暗中收罗一些人手……专门负责……抓取根骨尚可的孩童……不论手段……偷也好……抢也罢……甚至……灭其满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沉沉的、积压了数百年的压抑与罪恶感:“之后……每月月圆之夜……他都会如幽灵般准时出现……按我们提供的……孩童数目……支付酬金……然后……如同带走货物般……无声无息地……带走那些孩子……”

刘胜男忍不住插嘴,小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一个川字:“就没想过反抗?或者……暗中查探一下,他要这么多无辜孩童,究竟意欲何为?修炼何等伤天害理的邪功?”

炎阳努力扯动脸颊的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的苦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与绝望:“反抗?呵呵……小姑娘……你可知……那个人……他散发出的气息……太强大了……如同深渊,不可测度……当时的我……不过是初入地灵境小成的修为……在他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而他……仅仅是自然散发的威压……就让我灵魂战栗……那至少是……踏入入灵境的强者!对他而言……碾死我们全宗上下……当真如同碾死一群蝼蚁……做了这肮脏勾当……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不做……立刻便是……全宗上下,鸡犬不留,血流成河的下场!我……我们……别无选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那个时代弱者的屈辱和深深的无奈。

刘胜男沉默了片刻,望着夜空中那轮被火塔烟尘遮掩得有些模糊的冷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这也算是……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里,一种可悲的……被逼无奈吧。可错了……终归是错了,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老炎,这份罪孽,你承认吗?”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直视炎阳的灵魂。

炎阳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死寂与灰败:“是啊……我说过了……这都是报应……是天道轮回……是火刹宗……罪有应得,合该覆灭的报应……”

“就算是为了在死前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或者说弥补,这些年,你有查到什么关于这条黑色链条的线索吗?”刘胜男追问道,目光灼灼,如同两点寒星。

炎阳那死灰般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属于昔日枭雄的严肃与凝重,他点了点头,努力凝聚涣散的精神,回忆着那段充满危险的探查岁月:“我……耗费了……整整一百年光阴……暗中奔走,几乎踏遍了……整个蓬莱大陆的角落……和……相邻的瀛洲大陆的诸多区域……发现……这两片广袤的大地……是孩童丢失……最为严重,几乎形成产业链的地方……至于……那神秘而排外的昆仑大陆……老夫虽未能深入,但也……零星查到……一些类似的事件发生……唯独……”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悚然,“唯独那远在海外,传说纷纭的方丈大陆……竟……基本没有孩童大规模丢失的传闻!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大胆猜测……这幕后那只遮天蔽日的黑手……其真正的巢穴……极有可能……就藏在……方丈大陆的……某个庞然大物般的势力之中!”

刘胜男微微颔首,肯定了炎阳这用生命换来的判断:“你猜得不错,与我所知相差无几。这一切血腥与罪恶的最终源头,正是盘踞在方丈大陆上,那个势力遍布四方、臭名昭着却又鲜为人知的——药宗!”她直接抛出了这个足以震动四大陆的名字。

炎阳浑浊的、几乎失去光彩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强烈到极致的惊骇与恍然!药宗?!这个庞大得如同太古神山,隐秘得如同九幽深渊的名字!原来眼前这个小女孩……不,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竟早已洞悉了如此可怕、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

他定了定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压下灵魂深处的震撼,继续用残破的声音说道:“我……顺着线索,查到了一些……依附于这条吃人链条的……爪牙宗门的上线……它们分别是……天火宗、天煞宗、天虎宗、天凛宗……以及……最为神秘诡异的天魂宗!这些宗门……都在暗中接收……从各方像我们这样的小势力……输送来的孩童……当我……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顺着线索……终于查到天魂宗时……就……就不敢再往下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忌惮。

刘胜男内心剧震!如同被一道九天雷霆劈中!居然牵扯如此之广,如此之深!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数片大陆!这真相足以石破天惊,让日月无光!她急忙追问,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天魂宗?它有何特殊之处?竟让你这曾经的一宗之主,如此忌惮,连查都不敢再查?”

炎阳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他竭力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冥冥中某个恐怖的存在:“天魂宗……其背后……隐隐有……皇室成员的影子!我怀疑……有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室中人……参与其中!甚至……可能就是主导者之一!”

“我去!”刘胜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小脸上满是惊愕与凝重,“我们蓬莱大陆的统治皇朝?!他们也卷进了这滔天罪孽之中?!”

“应该……不是核心的掌权者,比如当今圣上……”炎阳艰难地分析道,每个字都斟酌再三,“但……很可能是……某位权势滔天、经营多年的外枝亲王……或者……与皇室血脉关系极深、手握重权的朝堂重臣……当然……也绝不能排除……是某位野心勃勃的直系皇子……或是被宠溺过度的皇女。”

刘胜男了然地点点头,小脸上布满了与她年龄极端不符的沉重与冷冽:“这就说得通了……难怪皇朝对此等动摇国本、人神共愤的滔天罪恶……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真正像样的追查和严厉举措……原来是被内部位高权重的人……只手遮天,硬生生压了下来!”

“老夫……耗尽百年,拼却性命……最终得出的……也是这般猜测……”炎阳的声音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与绝望。

刘胜男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靠,重重坐在那冰冷坚硬的黑石宝座上。她抬起清澈却仿佛能洞穿万古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血泊中垂死的炎阳,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近乎天道的漠然:“老炎,天一亮,待旭日东升,我就要动手,彻底抹去火刹宗在这世间的痕迹了。你……在这最后时刻,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炎阳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解脱,一种认命,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释然苦笑,他缓缓地、用尽最后力气摇了摇头:“能……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造下的孽……罄竹难书……血债累累……你就是灭我宗十次……百次……千次……也不为过……只是……”他挣扎着,用断臂的肩部勉强支撑起一点身体,浑浊的目光带着一丝最后的、微弱的恳求,“只是……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外宗的……那些普通弟子吧……”

“哦?为何独独为他们求情?”刘胜男挑眉,语气依旧平淡。

炎阳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仿佛这是他为这个宗门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火刹宗……内门与外门……自老夫那时起……便如同两个泾渭分明、互不相通的世界……外门弟子……终其一生……也接触不到……任何核心的肮脏与罪恶……他们……也……从未参与过……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他们的内心……和双手……或许……还是……相对干净的……不该……为内门这些孽障的罪业……受此灭顶牵连……”

刘胜男凝视着他那充满最后恳求的双眼,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肯定:“好,看在你这份临终的清醒上,我答应你。只诛首恶,不累无辜。”

炎阳如释重负般闭上眼,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字:“……谢谢……”

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那几十座黑石火塔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沉重的帷幕,笼罩着这片即将迎来审判的土地。

过了许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刘胜男那清脆而独特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这片死寂,如同冰珠落玉盘:“念在你尚有最后一丝悔意,也提供了些或许有用的消息……我可以额外破例,答应你一个临终请求。说吧,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想交代的?”

“请求?”炎阳那几乎熄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地,提出了最后一个卑微的乞求:“若可以……就请……给我们这些罪孽深重之人……一个痛快吧……可以吗?别……别太折磨……让这一切……早点结束……”

刘胜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从那冰冷的黑石宝座上跳了下来。她迈开小短腿,踏着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地面,朝着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匍匐的大殿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她小小的身影忽然一顿,并未回头,月光将她娇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只有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入炎阳几乎失聪的耳中:

“……我答应你了。”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快步走回了大殿深处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炎阳的脸上,最后一行浑浊的、混合着血与泪的液体,悄然滑落。他耗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宗门祠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看到了那些牌位。他用尽残存的生命力,从灵魂深处发出微不可闻,却沉重如山的低语: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炎阳……愧对先祖开创的基业……愧对天地众生……火刹宗……传承数百载……今日……于吾手中……覆灭了……血海滔滔……罪孽……难赎……唯死……以谢……天下……”

话音未落,只见他眼、耳、口、鼻七窍之中,缓缓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无比的血液。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轰然爆碎,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所有生机瞬间断绝,再无一丝气息。

一代枭雄,火刹宗上任宗主炎阳,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自断全身经脉,爆碎识海元神,带着无尽的悔恨、罪孽与一丝最终的解脱,寂然陨落于这囚禁了他野心与罪孽的广场之上。

……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煎熬。大殿内,刘胜男在子衿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辗转反侧,炎阳那血泪交织的忏悔、火刹宗罄竹难书的罪孽、药宗那庞大阴影、皇朝内部可能存在的黑暗……种种沉重而复杂的思绪,在她那小小的脑海里激烈地翻腾、碰撞,直至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鱼肚般的惨白,她才在极度的精神疲惫中,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炽热的阳光如同利剑,刺破晨雾,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与阴霾,毫无保留地洒满这片狼藉的广场。

柳枝、张鸣以及青衣宗众人纷纷从深沉的调息中睁开双眼,精芒内敛。看到刘胜男仍在子衿怀中恬静沉睡,呼吸均匀,众人皆心领神会,屏息凝神,无人敢上前打扰分毫,殿内落针可闻,一片肃穆的寂静。

火刹宗外宗的弟子们早已起身,在各自简陋的居所附近或演练着粗浅的拳脚,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面带忐忑与不安,低声议论着昨晚的异动与那萦绕不散的恐怖威压。而内宗广场两侧,那一排排如同监牢般紧闭的石屋,也仿佛感受到了白昼的来临,陆续传来了“嘎吱”作响的开门声。然而,经历了昨晚那血腥残酷的镇压和那道如同死亡宣告般的“天亮前不得外出”禁令,石门虽开了,却无一人有胆量率先踏出那一步,仿佛门外是无底的深渊。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三长老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第一个颤抖着推开房门,佝偻着早已不再挺拔的身体,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浑浊的目光带着恐惧与茫然,下意识地扫向大殿正前方,那座最为显眼的、捆绑着一个人的冰冷铁架。

当他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于铁架上那道双臂双腿尽失、一动不动、如同破败偶人般的身影时,心头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巨手攥紧!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脸上瞬间被极致的惊疑与不敢置信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踉跄着向铁架奔去。

待他踉跄着走近,终于看清那身影枯槁如鬼、却又依稀可辨的熟悉面容时,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瞬间,老泪如同决堤之水,纵横流淌,“扑通”一声,他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死死抵着粗糙的地面,发出压抑到了极致、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呜咽:“父亲……父亲大人啊……您……您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那些在屋内暗中观察的众人,发现那位如同梦魇般的小魔女并未因三长老的贸然举动而现身惩戒。再结合昨夜那“天亮前不得外出”的禁令,一些心思稍活络些的立刻恍然:禁令已然解除,白日里,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于是,众人壮着胆子,怀揣着强烈到极致的好奇与深入骨髓的不安,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地,如同惊弓之鸟般陆续走出那囚笼般的石屋,慢慢地、迟疑地向三长老跪伏痛哭之处围拢过去。当另外几位侥幸存活的长老,也终于看清铁架上那熟悉又陌生、凄惨到极点的枯槁面孔时,同样如被九天玄雷劈中,纷纷面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噗通”接连跪倒在地,悲戚绝望的泣声再也抑制不住,在广场上低低回荡起来。

他们身后那一众内门弟子却是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对着铁架上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蝇般响起:

“那是谁啊?怎地如此凄惨?”

“看着眼生得很……从未见过……”

“各位长老怎么都跪下了?还哭得如此悲恸?”

忽然,一个资历稍老、曾负责打扫过宗祠的弟子脸色剧变,瞳孔骤缩,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难……难道是……画像上的……老宗主?!我……我数年前在宗祠擦拭牌位时,见过悬挂的画像!”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滚油之中猛然泼入一瓢冰水!所有弟子瞬间哗然,随即脸上纷纷露出骇然、敬畏、恐惧与茫然交织的复杂神色,如同被无形的浪潮推动着,纷纷跟着跪倒一片。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内宗广场之上,已然跪满了黑压压的火刹宗门人,一股悲戚、绝望、认命的压抑气氛,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大殿门口,以李峰为首的青衣宗弟子们,皆冷眼旁观着广场上那跪倒一片、如丧考妣的火刹宗门人。看着他们此刻的悲戚惶恐,再想到囚室中那些少女的悲惨景象,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大仇得报的些许快意,也有一丝物伤其类、命运无常的复杂感慨。

李峰下意识地回头,目光越过空旷的大殿,投向深处仍在子衿怀中沉睡的刘胜男,似在无声地请示。张鸣悄然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声音平静无波:“想看,便出去看吧。只是切记,莫要离开这广场范围,更不可与他们发生任何冲突,以免节外生枝。”

李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拱手低声道:“是,多谢师兄提点。”随即,他整了整衣袍,带着神情同样肃穆、复杂的师弟师妹们,迈步走出了大殿,来到那铁架附近。这时,他们才赫然发现,铁架上捆绑的炎阳,早已气息断绝,身体冰冷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

正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的三长老听到身后传来的、不同于本宗弟子的脚步声,猛地抬起那张被涕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老脸。见是李峰等人,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刻骨的恨意,有绝望的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凉。他声音沙哑撕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昨晚……进到那密室了?他……他就一直……藏在那里?”

李峰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炎阳那凄惨无比的尸体,语气平淡地陈述:“是。我们发现他时,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囚犯,藏在了一间编号‘丙七’的囚室里。”

三长老抬手,用那肮脏的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鼻涕与血污,声音颤抖地追问,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可是她……最后下的毒手?”他依旧不敢直呼那个名字,只用“她”来代替那尊煞神。

李峰看着三长老那悲愤交加、却又难掩恐惧与绝望的脸,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力量:“应该不是。昨夜我们遵恩人之命,将他抬出密室,捆绑于此铁架之上时,他……尚有一息存活。”

他并未点明炎阳是自绝经脉而亡,只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有时候,事实本身,比任何猜测都更具力量。

三长老闻言,佝偻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眼中的恨意与不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巨大的茫然所冲击,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悲痛与认命所取代。他不再言语,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这个答案而流失殆尽。只是深深地、重重地将额头再次磕在冰冷坚硬、沾染着父辈鲜血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出,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彻底的……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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