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作为记名弟子,你就先自学吧。”
韦伯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将一叠厚厚的课程表与一大摞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水气味的书籍,重重地拍在士郎面前的桌上。
那声闷响,仿佛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这些是新生的必修课,魔术基础理论、魔术史、符号学、炼金术入门……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士郎拿起最上面那张课程表。
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古典花体字几乎要从羊皮纸上溢出来,看得他太阳穴一阵抽痛。
魔力循环理论。
以太和四大元素。
每一个词都冰冷而陌生,组合在一起,构筑成一道他无法理解的高墙。这就是系统化的魔术教学?这就是时钟塔?
和他过去在间桐家车库里,那种东拼西凑、几乎等同于自生自灭的“私教课”,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旁边。
格雷同样抱着一堆大部头的书籍,纤细的身体几乎要被书本淹没。她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茫然与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就像一只被突然带离了幽暗森林的小鹿,对这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全新世界,既感到新奇,又充满了根深蒂固的不安。
一个念头,在士郎的心底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他放下课程表,那张纸飘落在书堆上,悄无声息。
他走到格雷面前。
一个笑容在他脸上绽放,驱散了这间书房里沉闷的学术气息。
“喂,格雷。”
“啊?是,士郎先生!”
格雷像是被惊到,身体猛地绷直,怀里的书本都晃动了一下。
“这些无聊的课程,什么时候都能上。”
士郎的手指点了点她怀里那本厚重的《符号学概论》,又转向窗外。那里是繁华的伦敦,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初上。
“在我们被这些东西彻底淹没之前,不如……先去履行我们之前的约定吧?”
“约定?”
格雷的眼神里满是迷茫,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
“对啊。”
士郎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感染力。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你自己的双脚,去创造只属于‘格雷’的记忆。”
他对着她,伸出了手。
掌心向上,一个清晰而坚定的邀请。
“所以,逃学去旅行吧。就现在。”
站在书桌后的韦伯,镜片下的眼睛扫过两人,最后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前几天还打得你死我活,现在就要旷课去约会了。
“你们想去就去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吵闹学生烦透了的疲惫。
“时钟塔这边正式开学也要一个月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格雷身上,语气放缓了些许。
“格雷,到时候记得回来就行。”
“谢谢韦伯老师!”
格雷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开心笑容。
一个月后,冬木市国际机场。
士郎独自一人背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走出了机场大厅。
那一个月,他真的带着格雷“逃学”了。
他们的第一站,是罗马。当格雷站在那座饱经风霜的巨大斗兽场下时,她仰着头,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他们去了佛罗伦萨,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俯瞰整座红色的城市。又在巴黎的塞纳河畔,看夕阳将河水染成流动的金子。
旅途的开始,格雷只是沉默地跟在士郎身后半步的距离。
那是一个绝对不会冒犯,也绝对不会亲近的位置。
她总是将兜帽拉得很低,将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不起眼的阴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的窥探。
她对一切都保持着戒备的距离。
士郎在街边买了份意式冰淇淋递给她,她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指节都捏得发白。
“我……”
“拿着。”
士郎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冰淇淋塞进了她的手里。
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他自己也拿着一份,毫不客气地率先咬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喟叹。
“尝尝,这是开心果味的。”
格雷犹豫了很久很久。
她看着士郎脸上享受的表情,又低头看看手里那翠绿色的、散发着甜香的冰淇淋。
终于,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间。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香甜、冰凉、带着坚果浓郁香气的味道,在她的味蕾上猛然炸开。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不带任何附加意义的快乐。
她又舔了一下。
然后一小口,再一小口。
她将那份冰淇淋吃得干干净净,连蛋筒的最后一角都没有放过。
那是旅途的第一天。
她第一次,没有把自己的脸完全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从欧洲的文明腹地,他们一路向南,跨越地中海,抵达了那片古老而狂野的大陆。
非洲。
当越野车行驶在坦桑尼亚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当数以百万计的角马与斑马卷起漫天烟尘,发出雷鸣般的蹄声从他们眼前奔腾而过时,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是生命的洪流。
是原始、粗犷、不加任何修饰的生存本身。
狂风吹过格雷的脸颊,吹动了她的兜帽。
这一次,她没有去扶,而是主动掀开了它,任凭那头漂亮的灰金色长发在风中狂舞。
她的眼睛里,映照着奔腾的兽群。
映照着血色的夕阳。
映照着这片广袤天地间最壮阔的诗篇。
她看得入了迷,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侧脸的轮廓柔和,却又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一刻,她不再是某个人的“容器”,也不是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守墓人。
她只是格雷。
一个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的,普通的少女。
“真……壮观……”
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士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他将这份震撼人心的风景,连同她此刻的表情,一同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旅途并非总是风和日丽。
争执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在瑞士,一个被雪山环绕的宁静小镇。他们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看日出,士郎习惯性地为她打点好了一切。
更厚的防寒服,灌满了热水的保温瓶,甚至连尺寸合适的登山杖都提前准备好了。
“格雷,明天早上四点出发,这些东西你拿着。”
他把东西递过去,却看到格雷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什么为什么?”士郎有些不解。
“为什么士郎先生总是这样!”
格雷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闪烁着愤怒和委屈的火花。
“总是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衣服是你准备的,食物是你准备的,连路线都是你规划好的!那我呢?我在这场旅行里,到底算是什么?”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我没用,对吗?”
她打断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变得尖锐。
“我不是那个需要被关在笼子里保护的‘容器’!我有自己的手,有自己的脚,我也可以自己去准备东西,自己去决定想看什么样的风景!”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士郎愣住了。
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紧紧握住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些下意识的“保护”,在她看来,或许是一种不信任,一种对她独立人格的彻底否定。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收回了那些准备好的东西,一件件放回原处。
“对不起。”
他认真地道歉,声音清晰而郑重。
“你说得对,是我搞错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明天早上,你来带路吧。想去哪里,想怎么走,都由你来决定。”
格雷的怒火,在那句真诚的“对不起”中瞬间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士郎会如此干脆地承认错误,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这样很好,格雷。”
士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一晚,他们第一次真正地坐下来,头挨着头,在地图上规划属于“他们”的行程,而不是“他带着她”的旅程。
第二天凌晨,当他们并肩站在雪山之巅,看着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将连绵的雪峰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时,格雷捧着一杯自己亲手冲泡的热茶,脸上的笑容比朝阳还要灿烂。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格雷的话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她会拉着士郎的袖子,兴致勃勃地指着画册上的两种蝴蝶,认真地和他争论哪一种的翅纹更好看,直到士郎举手投降。
她会在吃到街角一家不起眼小店的烤饼时,幸福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像献宝一样,把剩下的一大半塞到士郎手里,催促他快尝尝。
她开始拥有自己的喜好,表达自己的观点,分享自己的快乐。
那具名为“容器”的冰冷外壳,正在一点一点地剥落,融化。
内里那个鲜活的、炽热的、独一无二的灵魂,正在破土而出,迎接着迟到了十数年的,属于她的阳光。
她正在变回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