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的风,吹散了最后一丝喧嚣。
狯岳决绝的背影消失后,这里只剩下死一样的沉寂。
桑岛慈悟郎低垂着头,花白的发丝在风中凌乱,他手中的拐杖深深陷进泥土,撑着他衰老而疲惫的身体。
关节粗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没有看士郎,只是凝视着脚下那个还在抽噎,身体缩成一团的金发少年。
选择。
他的一生都在做选择。
而现在,命运似乎替他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一个。
士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们该走了。”
桑岛慈悟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士郎。那眼神里有托付,有不甘,有担忧,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沉重的,将一切都压上去的点头。
士郎不再多言,单手拎起还瘫在地上的善逸的后领,将他从泥泞中提了起来。
那动作,如同拎起一只吵闹的猫。
“哇啊啊啊!放开我!要去哪里啊?!”
善逸的四肢在空中无力地乱蹬,哭喊声再次划破桃林的宁静。
士郎没有理会他的挣扎。
转身。
迈步。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桑岛慈悟郎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高一矮,一静一闹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雷之呼吸的未来,我妻善逸的命运,都交付到了那个金瞳少年的手中。
……
旅途是枯燥且漫长的。
对于善逸来说,更是充满了折磨。
士郎的步伐极快,他几乎要用尽全力奔跑才能勉强跟上。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
一旦他哭喊着说跑不动了,士郎便会拎着他的后领,让他体验双脚离地的“飞行”。
风在耳边呼啸,地面飞速倒退,这种失重感比自己跑起来更加恐怖。
“闭上眼睛。”
这天夜里,篝火噼啪作响,士郎的命令突兀地响起。
善逸正抱着饭团啃得正香,闻言吓得一个哆嗦,饭团都掉在了地上。
“啊?为、为什么?”
士郎的金瞳在火光下映出冷漠的光泽。
“照做。”
善逸不敢违抗。
他捡起饭团,胡乱拍了拍上面的土,塞进怀里,然后紧紧闭上了双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耳边的声音却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篝火燃烧的毕剥声。
远处虫豸的鸣叫。
还有自己那颗因为恐惧而疯狂擂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听。”
士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清晰,稳定。
“除了这些,你还能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
善逸努力地分辨着。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士郎平稳得不似人类的呼吸与心跳,那节奏恒定得宛如钟摆。
他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还听到……
嗯?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风,不是火,不是虫鸣。
那是一道极其细微,极其微弱的“嗡”声。
它就在士郎所在的位置,稳定地、持续地存在着。
一种奇妙的共鸣。
“这是……”
“我教你的东西,不叫呼吸法,它叫魔力。”
士郎的声音直接解答了他的疑惑。
“它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也存在于世界万物之中。你那双超乎常人的耳朵,不仅能听到声音,也能‘听’到它。”
士郎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感知它,熟悉它,让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能让你‘听’得更清楚,在你察觉到危险之前,就‘听’到危险的轮廓。”
巧妙的谎言。
他将魔法的概念,与善逸与生俱来的超常听觉天赋,完美地捆绑在了一起。
经过一年的教导,他对于如何因材施教,也是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这不是欺骗,这是最高效的引导。
突然。
嘎——!!!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鸟鸣撕裂了夜空。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惧与绝望,完全不似平日里传达命令的鎹鸦。
一只黑色的乌鸦从天而降,它甚至没有落地,就那么凭空盘旋着,翅膀扇动得杂乱无章。
它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
“紧急!紧急!吉备国……吉备国出现恶鬼‘温罗’!”
“身高丈余……口吐烈焰……聚集鬼群……”
它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充满了破音。
“鬼城……建立鬼城……”
“威胁……威胁等级……最高!最高!”
夜风吹过,篝火的温度似乎都被这则消息带来的寒意所吞噬。
善逸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恶鬼?
鬼城?
他连最低级的鬼都怕得要死,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根本不是他一个还没加入鬼杀队的家伙能对抗的!
而且,这才刚刚下山啊!
怎么这么快就遇到鬼了啊!
现在鬼都这么多了吗!
身旁的士郎可不会给他缓冲时间,立刻起身,拿起自己的随身物品。
“走!出发!”
他站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面具。
古朴的木质面具,上面用鲜红的颜色,描绘着一圈烈日般的火焰纹路,在火光下流转着不祥的暗芒。
这是继国缘一的面具。
士郎缓缓将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他那双过于显眼的金瞳。
他曾经通过那把黑刀,窥见过那位起始呼吸剑士的记忆。
他看到过,鬼舞辻无惨是如何在日之呼吸下,被斩切成上千块肉臊的狼狈模样。
他也通过那些被他斩杀的鬼,同调感知过它们的细胞深处,那份源于鬼之始祖,跨越了数百年时光,却依旧鲜明如初的恐惧。
于是他在来的路上借助那些鬼试了试。
结果证明,这很有效。
只要他戴上这枚缘一面具,戴上太阳耳坠,手持黑刀,身披那件标志性的红色羽织,再用出日之呼吸……
所有的鬼,在看到他形象的瞬间,那份源自血脉的恐惧就会被唤醒。
它们会自动变怂三分。
这三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士郎整理好装束,转头看向已经抖成筛子的善逸。
“跟上!”
士郎的话不带任何温度。
吉备镇。
整个城镇死寂一片。
街道上空无一人,房屋的门窗紧闭,风穿过空洞的建筑,发出呜呜的悲鸣。
没有鸡鸣犬吠。
没有鸟语虫鸣。
深夜的他,安静的宛如一座真正的死城。
善逸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紧紧跟在士郎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会决堤。
士郎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面具上的火焰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凝固的鲜血。
“你去城市里搜寻鬼的踪迹。”
“当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会出来帮你的。”
一个人??
善逸的大脑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士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几秒钟后,他彻底崩溃了。
泪水和鼻涕糊满了整张脸,他猛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士郎的小腿。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啊啊啊啊!”
“一个人去……我会死的!我绝对会死的!”
“求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做不到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士郎低头,看着脚下这滩烂泥。
他的声音冰冷彻骨,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就死。”
话音未落。
善逸感觉到抱住的小腿猛地一空。
士郎的身影,就那么在他眼前,融入了街角的阴影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将善逸独自一人,留在了这座死亡与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