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深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寒风裹挟着冰晶,像无数细碎的刀片,一遍遍刮过八重的脸颊。皮肤早已麻木,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一轮惨白的明月悬于天际,清冷的光辉洒下,将整座雪山映照出一片死寂的莹白。
狗子的嗅觉在严寒中依旧灵敏。
它在前方引路,循着下午时分发现的、被新雪浅浅覆盖的痕迹。八重只是麻木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任由冰冷的雪灌进鞋里。
她知道,白天是找不到的。
鬼畏惧阳光,会躲藏在最深最隐蔽的洞穴里。
现在,太阳下山了。
“他”也该出来觅食了。
有了雪地上的足迹,有了忠犬的追踪,再加上自己这个活生生的诱饵,一定能找到。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死寂的夜被骤然撕裂。
先是一声野兽的狂怒咆哮,紧接着,是一种更高亢、更尖锐,混合着非人嘶吼的诡异声响。
八重的脚步猛地一顿。
下一秒,她像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朝着声音的源头冲了过去。
她把自己藏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后,探出头,死死握着手中的火枪,望向前方。
月光如霜,照亮了林间的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一头体型壮硕得如同一座小山的黑熊,正与一个瘦削的人影疯狂搏杀。
那个人影……
是她的父亲,又造。
八重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无数个日夜里,父亲在火炉边为她削木雕,在林间教她辨认鸟鸣,用宽厚的手掌揉乱她头发的画面,决堤般涌上心头。她的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那个东西,早已不是人了。
他的速度、它的力量,都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黑熊势大力沉的巨掌带着风声拍下,足以开碑裂石。他却不闪不避,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的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但他却仿佛毫无痛觉。同一瞬间,他的五指化作利爪,深深地刺入了黑熊厚实的皮毛,嵌入温热的血肉之中。
黑熊发出痛苦的咆哮,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了它的肩膀上。
“撕拉——!”
一大块血肉连带着碎骨被硬生生扯下,可它依旧没有半分反应,仿佛那被撕碎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八重死死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出来。
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像是暴风雪中最后一片顽固的树叶。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滚滑落,却又在触及空气的瞬间,被彻骨的严寒冻结成冰。
她含着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枪身冰冷刺骨。
她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父亲宽厚的背上。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正包裹着她的小手,稳稳地托住同一把猎枪的枪身。
“八重,看清楚了。”
父亲的声音,温暖而沉稳,回响在记忆里。
“对准猎物的头。”
“要一击毙-命,不要让它承受多余的痛苦。”
“我们是猎人,不是屠夫。要尊重生命,哪怕是我们的猎物。”
尊重生命……
八重看着雪地里那个疯狂撕咬着巨熊的怪物,看着它那双被饥饿与杀戮欲望彻底填满的、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眼睛。
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父亲的影子?
她明白的。
她的父亲,在被变成怪物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顶着父亲样貌的、被饥饿驱使的怪物。
名为悲伤的海啸,在这一刻将她彻底淹没。
但就在这无尽悲伤的最深处,一股冰冷、坚硬的决心,却破开了柔软的血肉,顽强地生长出来。
她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捂着嘴的手。
她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那把老旧的猎枪。
枪身不重,但压得她纤细的手臂都在颤抖。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想起了那些被残忍杀害的邻里叔伯,想起了那些情同手足的哥哥们。
她想起了父亲最后的教导。
一击毙-命。
不要让它,承受多余的痛苦。
八重闭上眼睛,又在下一瞬猛地睁开。
眼眶中所有的泪水,都被这一下用力的开合强制挤出,视野恢复了绝对的清亮。
新的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她的手,不再颤抖。
她将准星,稳稳地套在了那个怪物的头上。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山中轰然炸响!
正在与巨熊撕扯的鬼,身体猛地一僵。
它的半个脑袋,连同里面的脑浆与碎骨,被高速旋转的铅弹轰得粉碎,在清冷的月光下,炸开一团绚烂而罪恶的血雾。
巨熊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它发出一声狂吼,用尽全身的力气,两只巨掌抓住鬼的腰部,向着两边猛地一撕!
“噗嗤——!”
鬼的身体,从腰部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上半身和下半身彻底分离,温热的内脏和扭曲的肠子哗啦啦地流了一地,将洁白的雪地染成一片污浊的腥红。
巨熊人立而起,对着明月发出胜利的嘶吼。
结束了。
八重手中的猎枪“哐当”一声滑落在雪地里。
她看着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然而,下一秒。
让她亡魂皆冒的一幕,发生了。
那只剩下半个脑袋和上半身的鬼,并没有死去!
在它那破碎的头颅创口上,新鲜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蠕动、交织、再生!被撕裂的腹腔断面处,无数粉色的肉芽也在不断滋生,试图将断裂的身体重新连接!
趁着巨熊庆祝胜利而放松警惕的瞬间,它用两只手撑着地面,拖着在雪地里划出长长血痕的内脏,竟然再次动了起来!
它那只完好的眼睛猛地转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它看见了瘫倒在雪地里的八重。
饥饿。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的饥饿感,瞬间吞噬了它最后残存的意识。
在与巨熊的搏杀中消耗了太多体力,又受了如此致命的重创,它需要补充。
它需要大量的血肉来修复这副残破的身体。
女儿?
不。
是人肉!
是大补之物!
是绝顶的美味!
怪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响。它挥舞着双手,拖着那仅剩的半截身体,竟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朝着八重的方向猛冲过来!
“不……”
八重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蝴蝶忍那带着温柔笑容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普通的武器是杀不死鬼的哦,只有我们鬼杀队特制的日轮刀,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
原来,她真的没有骗我。
一丝苦涩的笑意爬上八重的嘴角,她不后悔。
她开枪,是为了终结父亲的痛苦,是为了给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
她来到这里,本就是抱着求死的心。
如果能死在“父亲”的手里,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她身旁闪电般窜出。
“太吕!”
是她的猎犬。
已经步入老迈的猎犬太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用尽了它此生最后的气力,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死死咬住了鬼父亲的脖子。
鬼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它低下那半个正在飞速再生的头,血红的独眼漠然地看了一眼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老狗。
然后,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太吕的身体。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它竟连同太吕的身体和自己脖子上的一大块血肉,一同扯了下来,然后看也不看,就那么随意地甩手扔了出去。
太吕在空中划出一道悲惨的抛物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便重重地砸进远处的雪堆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那是父亲亲手交给她的狗啊!
鬼,继续扑向八重。
绝望,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少女的心脏,并开始缓缓收紧。
“父亲!!!”
她发出了痛苦而凄厉的喊叫,但这声音对一个被饥饿充斥了大脑的怪物而言,毫无意义。
鬼充耳不闻。
八重的手无力地垂下,那把曾给予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的火枪落在身旁。
她放弃了挣扎,闭上了眼睛,一副等待死亡降临的模样。
鬼的利爪已经近在咫尺。
上面还挂着巨熊的碎肉和它自己的肠子,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光,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咻——!
那是一柄长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横空飞来,刀身上缠绕着肉眼可见的凛冽气流,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道,精准地贯穿了鬼的胸膛,将他整个上半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