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维尔维特的书房里,时间被这三个字切开。
声音进入士郎的耳朵。
脑子里一片空白。
韦伯的表情,格雷的视线,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后退,扭曲。
士郎的意识被拽回了间桐家的宅邸。
间桐脏砚那张布满沟壑与褶皱的老脸,浮现在眼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总是闪动着某些他无法理解的、意味深长的光。那些听不懂的话语,此刻在他的记忆里,每一个字都变得清晰无比,透着一股尸骸般的冰冷。
还有慎二。
难怪他会突然喊他来欧洲这边旅行,更是时不时地提起留学的话题,旁敲侧击,劝说他之后要不要就来时钟塔继续学习。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剧本。
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劝说,那长辈故作高深的提点,所有线索在“一年后”这个终点上,骤然交汇,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
士郎瞬间明白了间桐家那一年多“善意”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深沉入骨的算计。
“他们……是准备直接将我支开。”
士郎的声音很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的音节,带着一丝尖锐的自嘲。
教会他足以自保的呼吸法,让他对那场大火的真相一无所知,然后在他即将成年,拥有选择权的时候,用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作诱饵,一脚将他从棋盘上踹开。
一股灼热的岩浆,从心脏深处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那是被欺骗,被操纵,被当作一枚棋子随意摆弄的愤怒。
“不把你支开,他们可不放心。”
韦伯的声音将他从怒火的边缘拉了回来。
“圣杯只有一个。一个拥有英灵级别战斗力的御主,再加上一个未知的、但很可能同样强大的英灵,他们还怎么去争夺胜利?”
韦伯的分析,永远是一针见血。
士郎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但他胸腔里那股沸腾的怒火,却在韦伯冰冷的逻辑下,迅速冷却,凝结成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
愤怒没有用。
从间桐家的角度,这甚至不能算是纯粹的恶意。
或许,这反而是一种“保护”,一种避免曾经的朋友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最功利也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
自己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士郎闭上了眼睛。
视野陷入黑暗的瞬间,那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便取而代之,在他的意识中熊熊燃烧。
撕心裂肺的哭喊,烧焦的血肉与建材混合的恶臭,遍地焦黑的尸骸与断裂的钢筋……那片人间地狱,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生命的起点。
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也绝不能忘记的伤疤。
逃避?
去一个遥远的,安全的地方,假装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
“不,我做不到!”
士郎猛地睁开双眼,那对赤色的瞳孔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的空气都点燃。
“我必须参加。”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韦伯和格雷都将目光投向他,前者的眼神里是审视,后者则是纯粹的担忧。
“你想好了?”韦伯的眉头皱了起来,“圣杯战争不是游戏。你将要面对的,或许就是你口中的‘朋友’,间桐家的人。”
“我不是为了圣杯。”
士郎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坚定得没有任何杂质。
“我不在乎那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杯子。但是,九年前的灾难,绝不能再重演一次。”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为深刻的情感。
“我无法想象,如果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而我却因为所谓的‘安全’,只能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新闻,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更让我恐惧。”
“所以,我必须回去。我不用去争夺圣杯,我甚至可以帮助间桐家取得最后的胜利,只要他们能保证圣杯被正确地使用。”
他的目光穿过韦伯,仿佛看到了冬木市那片熟悉的夜空。
“但我一定要在那里,盯着那个东西。如果它再一次,像十年前那样威胁到城市里那些无辜的市民,我会毫不犹豫地……”
“毁了它!”
这是他作为卫宫士郎,作为那个从地狱中被拯救出来的唯一幸存者,必须背负的责任。
这是他从养父卫宫切嗣那里,继承来的,那份扭曲而又纯粹的,“正义伙伴”的理想。
但,这更是他自己成长之后,所领悟和必须执行的,独属于卫宫士郎的正义!
看着少年眼中那昂扬的信念,那份甚至不惜与世界为敌的觉悟,韦伯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反驳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这个红发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和那个男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东西。
同样的执拗,同样的理想主义。
但卫宫切嗣的理想,是冰冷的、是计算的,是为了拯救多数而可以牺牲少数的天平。
而卫宫士郎的这份理想,似乎比他父亲的……更加纯粹,也更加……耀眼。
“……随你便吧。”
韦伯最终只能吐出这几个字,疲惫地向后靠去,算是默许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疲惫都一并吐出。
他从那张堆满文件与书籍的巨大办公桌后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古典立柜前。
柜门打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露出了里面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和羊皮纸。
“既然决定了,那就不是空口说说而已。”
韦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带倦怠,却又不容置疑的冷静。他没有再看士郎,而是专注于从一沓文件中抽出几张泛黄的纸页。
那不是普通的纸,质地厚重,边缘烙印着繁复而古老的魔术纹路,散发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干燥墨水混合的特殊气味。
“格雷。”
他唤了一声。
“啊?我在……”
一直安静站在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少女小步上前。
“这是你的入学申请,以及我以君主·埃尔梅罗二世之名,为你做的担保。”
韦伯将其中一份文件递给格雷。
“从今天起,你就是时钟塔埃尔梅罗教室的学生。”
格雷恍惚地伸出双手,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极为郑重地接过了那份文件。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羊皮纸上那属于埃尔梅罗家系的华丽纹章,动作轻柔得如同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她走出故乡的阴影,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好……好的,谢谢老师!”
格雷的声音很轻,但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却盛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她抬起头,看向士郎,眼里是纯粹的开心。
士郎也回以一个微笑。
处理完格雷的事情,韦伯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士郎。
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既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至于你,卫宫士郎。”
韦伯将另一份更为简洁的文书放在桌上,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
“抱歉,我可能暂时不需要进入时钟塔学习。”
士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但不论是韦伯还是格雷,都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我知道。”
韦伯点了点头。
“所以,我为你准备了另一个身份。”
他将那份文书推向士郎。
士郎拿起它。
与格雷那份厚重繁复的羊皮纸不同,这只是一张简单的推荐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行用古典花体书写的文字,以及一个鲜红的、烙印着埃尔梅罗家系纹章的火漆印。
“这是……”士郎疑惑地看向韦伯。
“你可以成为我,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记名弟子。”
韦伯缓缓说出了这个名号。
“记名弟子?”
士郎重复了一遍,他对魔术师世界的规则依旧陌生。
“你可以这么理解。”
韦伯双手交错,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地盯着士郎。
“你,卫宫士郎,是我埃尔梅罗二世在外发现的一块‘璞玉’。我认可你的才能,但暂时没有将你正式收入门下的打算。所以,你挂在我的名下,但不受时钟塔任何学规的束缚。”
“你不需要上课,不需要修学分,甚至不需要长期留在这里。”
韦伯的话,精准地切中了士郎所有的需求。
“这个身份,能给你带来两样东西。”
“第一,自由。”
他的声音沉稳而富有条理,像是在解说一个精密的仪器。
“圣杯战争随时可能开始,你需要一个能够随时离开,随时返回冬木市的身份。而不是被困在时钟塔的繁文缛节里。”
“第二,情报。”
韦伯的指节再次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强调这才是重点。
“冬木市的圣杯战争,对于时钟塔而言,并非什么秘密。虽然大部分学部对此不感兴趣,但总会有信息流传进来。尤其是关于参战御主的情报。”
“作为我的弟子,哪怕只是记名,你也有资格接触到这些经过我筛选后的信息。这比你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冲回去,要有用得多。”
士郎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韦伯的安排,几乎完美地解决了他的所有后顾之忧。
一个自由的身份。
一个合法的情报来源。
这让他既能置身于冬木市的风暴中心,又能借助时钟塔这个庞然大物的触角,提前洞悉危险的流向。
他看着手中的推荐信,那枚火漆印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烙印在他的掌心。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以一个孤立无援的姿态,独自面对曾经的故人和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但现在,韦伯·维尔维特,这个只相处了短短时日的男人,却为他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只是,在经历了间桐家那长达一年,包裹在善意糖衣下的欺骗之后,士郎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帮助,本能地抱有警惕。
然而,韦伯的眼神里没有隐藏,他的条件清晰而明确。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基于共同目的的合作,而非建立在虚假情感上的操纵。
这样的关系,反而更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