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
山巅的风,带着高处的寒意,卷过烧焦的土地,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片小小的、被结界守护的静谧。
风声之外,便只剩下少女断断续续的、带着哽咽的讲述。
士郎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成为了此刻,她唯一的听众。
格雷将自己那短暂得可怜,却又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的十三年人生,一点一点地,剥开血肉,袒露在眼前这个初识的少年面前。
她讲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是在“变化”降临之前,一段被封存在记忆深处,几乎快要褪色的温暖时光。
她也曾有一个普通的家,有会用粗糙手掌揉乱她头发的父亲,有哼着跑调歌谣为她缝补衣裳的母亲。
她也曾像所有乡下的女孩一样,在田埂上奔跑,追逐蝴蝶,放肆地大笑,无忧无虑。
然后,噩梦开始了。
“那一天,我从井水的倒影里,看到了另一张脸。”
她的声音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恐惧。
“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骨骼……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个传说中的‘王’的样子变化。”
她讲起村里人看她的眼神。
敬畏,希望……
人们开始远远地对她躬身行礼,眼神狂热。
最后,是彻底的疏远。
她讲起自己的父母。
那双曾经将她高高举过头顶、亲吻她额头的手,变成了匍匐在地、向她虔诚跪拜的姿势。
他们不再唤她的小名。
她不再是他们的女儿。
她成了他们信仰的具现,是承载着一族千年夙愿的“神子”,是即将完成的至高“容器”。
“我成了一个‘东西’。”
格雷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被掏空了灵魂的悲哀。
“一个活着的、正在被制作中的容器。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她讲起自己被师父贝尔萨克带走,成为布拉克莫亚墓园的守墓人的事。
在那片终年被迷雾笼罩、生者与死者界限模糊的地方,她被隔绝于世。
她唯一的“朋友”,就是手中这个名为“亚德”的、会说话的魔术礼装。一个拥有者传说中某位存在的拟态人格的,牢笼。
“我害怕照镜子。”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是因为我讨厌这张脸……”
“而是因为,我每次看到它,都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吃掉’。”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最恐怖的秘密。
“就像是有一个早就死去的、伟大的英雄的亡灵,正在占据我的身体,抹去‘我’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我好害怕……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我就彻底消失了。”
“‘我’,就再也不存在了。”
士郎安静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他能理解。
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理解这种感觉。
这种被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宏大的“理想”或者“宿命”所吞噬的恐惧。
士郎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过去。
那个为了成为父亲卫宫切嗣所期望的“正义的伙伴”,而将自己彻底扭曲的少年。
他压抑了自己所有的欲望,封锁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将“拯救他人”当成了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
他告诉自己,每一次为了救人而遍体鳞伤,他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满足。
他告诉自己,每一次将自己置于死地,他体会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安心。
因为那会证明,他正在成为那个“理想”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眼前的格雷,是同类。
都是被别人的梦想,所束缚的可怜人。
都是在用别人的标准,来定义自己的价值,并为此甘愿被“理想”与“宿命”吞噬的可悲存在。
还好,他遇到了那些在绝望中挥刀的猎鬼人,见证了他们用血肉之躯守护他人的信念,也终于在一次次的生死边缘,找到了真正属于“卫宫士郎”自己的,那条正义之路。
而现在,眼前这个女孩,正走在他曾经走过的,那条最黑暗、最绝望的死路上。
那么,自己,是否可以成为拉她一把的人?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同情与共鸣的情感,在他的胸膛中剧烈激荡。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笨拙得可以,根本说不出任何华丽的辞藻。
最终,他只能用最朴实,也最直接的方式,将心中翻涌的情感,化为一句简单的话。
“那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话。
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
格雷的哭声,猛地一滞。
她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无比清澈的灰绿色眼眸,怔怔地看着士郎。
辛苦。
这个词……从来,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师父告诉她,这是她的使命。
村民告诉她,这是她的荣耀。
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至高无上的责任。
只有他。
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穿透了所有名为“荣耀”与“宿命”的光环,看到了那个在光环之下,疲惫不堪、瑟瑟发抖的、弱小的自己。
“你……不想变成她,对吗?”
士郎又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但他需要她亲口说出来。
格雷用力地、拼命地摇着头。
泪水随着她的动作飞溅。
她仿佛要将这十三年来积攒的所有不甘、所有恐惧、所有无声的反抗,都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一次性地宣泄出来。
“不想!”
“我不想!”
“我想做我自己!”
嘶哑的喊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风里。
“那就别做。”
士郎的回答,简单,粗暴,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格雷愣住了。
她像是被这句话砸懵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可是……我该怎么做?这是……我的命运……”
“‘命运’这个词,只是那些害怕做出选择的胆小鬼,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士郎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认真,赤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某种坚定的火焰。
“或许,你只是需要……走出来看看。”
“走出来?”
格雷迷茫地重复着。
“对。”
士郎肯定地点头。
“离开那个让你痛苦的村子,离开那个囚禁你的墓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认识不同的人,去经历不同的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脸上带着一种有些笨拙,但无比真诚的笑容。
“用你自己的双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只属于你‘格雷’的足迹。”
“你看。”
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
“现在,和我说话的人,是你,是‘格雷’。而不是什么书本里的骑士王。”
“就像今天的这场战斗,这次谈话,这个夜晚……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这就是你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谁也夺不走。”
“只要你不断地去创造,只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记忆。那么,‘格雷’这个存在,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直到任何人都无法将她抹去。”
他的话,没有深奥的大道理,也没有什么高深的哲理。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束温暖的阳光,强行穿透了格雷心中那层层叠叠、厚重冰冷的迷雾,照亮了她灵魂最深处,那片早已荒芜、寸草不生的角落。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没有人,如此肯定过“格雷”这个存在的价值。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光的、清澈的赤色眼瞳。
他不是敌人。
不是窃贼。
更不是什么觊觎圣枪的变态。
他……
他是第一个,将她当成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来看待的人。
一抹极淡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同在寒冬的荒原上,悄然绽放的第一朵雪花,第一次,出现在了格雷的脸上。
那笑容很浅,很羞涩,却带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一个音节,却重若千钧。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段宁静而美好的沉默。
风声依旧,但不再显得凄冷。
过了许久,格雷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士郎。”
少年笑着回答,那笑容干净而温暖。
“卫宫士郎。”
“很高兴认识你,士郎。”
少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与轻快。
“我……我叫格雷。”
她抬起头,看着士郎,也看着他身后,那片被月光温柔笼罩的、广阔无垠的夜空。
嗯,今晚的月色,真美。